松本清張的《
點與線》被認爲是日本社會派
推理小說的開山之作。評論界高度評價該小說批判現實的意義。這種評價無疑提高了推理小說在日本文學史上的地位,但卻忽略了其作爲推理小說的獨特性。松本清張受倒敘
偵探小說的啓發,進行了兩方面的創新:一、在圈套設計上引入社會因素;二、以雙重故事結構解決了推理小說的封閉結尾的難題,既保持了推理小說的趣味性,又提高了推理小說的文學性。
松本清張於1957年同時連載兩篇長篇推理小說《點與線》和《
隔牆有眼》,並於次年全部出版單行本,旋即在日本讀書界掀起推理小說熱。
日本推理小說的閱讀範圍也由過去狹小的同人愛好者迅速擴大到一般讀者,評論界也給予積極評價。荒正人認爲松本清張推理小說的最大特點是融入了社會性和日常性,將
水上勉、黑巖重吾等作傢俱有這種傾向的作品總括命名爲社會派推理小說。伊藤整則從文學史的角度指出,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不僅繼承了傳統文學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傳統,還糾正了傳統文學中存在的概念化傾向,使日本的“社會寫實主義”文學達到新的高度。這些評價無疑提高了松本清張推理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但這樣的評價角度也忽略了其作爲推理小說的獨特性。其結果,不僅看不到松本清張對推理小說發展所作的獨特貢獻,也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學界對推理小說的歧視性評價結構。可以說這並不限於松本清張研究,而是推理小說研究上存在的一個根本性問題。
其實,松本清張對推理小說技巧的探索十分重視,也有許多創新。松本曾說“既然推理小說以解密的趣味性爲根本,那麼就應該重視犯罪圈套的設計。如果缺少這一點,便和一般的小說沒有任何區別。”因此,本文以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開山之作《點與線》爲研究對象,從推理小說創作技巧的角度考察松本清張推理小說的獨創性,以及對日本戰後推理小說發展的重要貢獻。
在《點與線》之前,松本清張就已經發表《埋伏》、《臉》等短篇推理小說,顯示出與以往偵探小說的顯著不同風格。松本的這種新風格與日本戰後偵探小說界的動向密切相關。戰後,偵探小說界出現兩個新動向。其一,
江戶川亂步大力提倡“本格偵探小說論”。江戶川認爲“偵探小說主要着眼於用理性思維,逐步解開犯罪案件中的難解謎團。”這就是他所謂的“本格偵探小說”的定義。與此相對的“變格偵探小說”則充滿詭異、幻想、犯罪、神祕等色彰,包含變態心理、祕境等內容。
“變格偵探小說”在戰後一時大行其道,大有從根基上動搖偵探小說賴以生存的邏輯推理的趨向,因此江戶川亂步提出要加強偵探小說的推理邏輯。然而,注重邏輯推理的“本格偵探小說”在實際創作中又一頭扎進相互攀比巧妙的犯罪圈套的設計中,將偵探小說變成一種智力遊戲。
其二,木木高太郎提倡“偵探小說藝術論”,試圖從另外一個角度打破這種沉悶局面。需要注意的是,木木高太郎的“偵探小說藝術論”是與他推廣“推理小說”這一名稱同步展開的。戰後,由於日語常用漢字中取消了"偵"字,給排版印刷帶來不便,木木高太郎於1946年提出以“推理小說”替代“偵探小說”。他試圖藉機擴大偵探小說的班圍,提高偵探小說的品位。在他所編輯的“推理小說叢書”中除傳統的偵探小說外,還包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木木高太郎在《推理小說的革圍》中提出了他獨到的推理小說概念,將偵探小說、科學小說、歷史小說、思想小說等不同類型的小說都統括進推理小說之中。
按照木木高太郎的想法,只要小說涉及思索和推理的內容,不論何種類型的小說都可以被看作是推理小說。但這樣一來,推理小說也就被消解在這些類型的小說之中,而缺乏獨特性。因此,他的這種泛偵探小說論遭到江戶川亂步的反對,由此引起爭論。這場爭論涉及到本格派與變格派、本格派與“高級偵探小說”派之間的關係。其實,雙方的目標都是旨在提高偵探小說的品位格,只是出發點不同而已,但雙方各執一辭,最終也沒有取得共識。而雙方的這種偏頗觀點與固執態度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偵探小說的創新。松本清張之所以能在推理小說創作上獲得成功,正是由於他對這兩種觀點同時進行了揚棄。
松本清張在創作推理小說初期曾得到過木木高太郎的提攜。在理念上,他贊成木木高太郎的“偵探小說藝術論”。松本認爲,日本戰後的本格偵探小說創作只是一昧地在犯罪圈套的翻新上下工夫,輕視犯罪動機,沒有描寫人,結果讓偵探小說變成單純的智力遊戲。因此,他主張偵探小說要寫犯罪動機。因爲犯罪動機是人在極限狀態下的心理活動,描寫了這樣的犯罪動機其實也就描寫了人。
由於松本清張對本格偵探小說的遊戲性提出明確的批評,因此學界一般將松本劃在木木高太郎的陣營內,而與江戶川亂步的“本格偵探小說論”對立起來。但這樣的劃分方法未免過於簡單化。首先,江戶川亂步多次聲明自己並不排斥偵探小說的藝術性,他本人的創作其實也是變格偵探小說居多。其次,木木高太郎雖然提倡“高級偵探小說論”,但並沒有提出具體的方法論,反而是江戶川亂步致力於介紹國外的偵探小說,因此提供了創作高級偵探小說的方法論。因此,有必要重新梳理松本清張與江戶川亂步之間的繼承關係。
松本清張認爲提高推理小說品格的關鍵是要寫人,要寫犯罪的心理和動機。但如何才能做到這點,他在創作方法上提出了“倒敘”手法。松本將推理小說分爲兩種類型:一是“順敘”手法,即按照案發時間順序描寫偵探追蹤犯人的過程。例如一起殺人案件發生後,神通廣大的偵探來到現場,收集犯人的遺留物,將這些蛛絲馬跡的線索相互關聯起來進行推理,最後鎖定犯罪嫌疑人。一般的推理小說多采用這種手法。二是“倒敘”手法,即從一開始就察知犯罪嫌疑人,但在收集證據上和犯罪嫌疑人鬥智鬥勇。松本認爲,“順敘”手法必然使偵探小說的趣味重心放在追蹤犯罪嫌疑人的過程上,而“倒敘”手法由於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已經半公開,則更利於剖析人物的複雜動機和挖掘犯罪的社會根源。他認爲他自己在推理小說創作中多采用“倒敘”手法。
作爲偵探小說的一種創作於法,“倒敘”手法並非松本清張首創。在偵探小說史上,倒敘偵探小說可以上溯到英國作家奧斯汀·弗里曼於1912年發表的《唱歌的白骨》。這種類型的偵探小說有艾爾茲的《殺意》、克魯福茨的《克洛伊敦發12點30分》和菲爾波茨《惡棍的肖像》等。在日本,最初論及並提倡倒敘偵探小說創作的是江戶川亂步。江戶川亂步在19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發表的《倒敘偵探小說-再論倒敘偵探小說》等文章中詳細介紹了以上這幾部著名的倒敘偵探小說,並總結出以下幾個特點:
- 倒敘偵探小說在結構上由兩部分構成,前半部分是從犯人的角度寫犯罪過程,後半部分寫偵探的偵破過程。
- 犯罪的心理和動機描寫詳細。
- 偵探是平凡人,重視實地調查。
- 故事情節自然,具有現實主義風格,解謎的味性相應減少。
雖然江戶川亂步認爲倒敘偵探小說不是偵探小說的主流,但還是予以較高的評價,並認爲日本的偵探小說創作還缺少這種類型的小說,應該在這方面做一些嘗試。
需要指出的是,江戶川亂步拒絕將倒敘偵探小說消解在一般的小說之中。他說,倒敘偵探小說和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罪與罰》雖然都寫犯罪心理,但是兩者之間存在着根本性差異。倒敘偵探小說的着眼點在犯罪路徑的描寫和發現真相的緊張感上,而《罪與罰》雖然也在這方面花費筆墨,但着眼點在神和人之間的精神問題上。
在這點上,松本清張和江戶川亂步有共通的認識。松本清張主張寫犯罪心理和社會動機,但對過於強調推理小說文學性的論調也提出批評“推理小說愈接近一般小說,愈被認爲具有文學性,我作爲一個推理小說的愛好者卻愈感到寂寞。其他小說有其他小說的魅力,推理小說自有推理小說的魅力。如果沒有推理小說特殊的要素,推理小說就會變得極其無聊。這個特殊要素的技巧和意外性,我認爲是非常重要的。動機儘管也重要,但絕不能否認技巧和意外性的重要作用。”。由此可以看出,松本清張認識到推理小說的獨特性。正因爲有了這樣的認識,松本清張纔不是在一般小說,而是在推理小說的創作上大放異彰,成爲一代大師。
松本清張明確批判過江戶川亂步中後期的偵探小說缺少社會性,但對他的早期作品《兩分銅幣》、《心理實驗》、《D坡殺人事件》等卻倍加讚賞,認爲這些小說描寫了社會和犯罪動機。順便一提,《心理實驗》採用的就是“倒敘”手法。這篇小說的創作靈感,據江戶川亂步回憶是受《唱歌的白骨》的作者弗里曼的啓發。這是日本最早的倒敘偵探小說。有評論家(日本推理作家協會)指出,在1950年代中期高木杉光、島田一男等一批偵探小說家與松本清張幾乎同時都在探索新型的推理性小說,即邏輯推理強又有文學性的推理小說。雖然大家進行了各種嘗試,但並不成功,最終是松本清張在創作方法上解決了這個問題,並由此脫穎而出。松本運用的解決方法就是江戶川亂步介紹的“倒敘”手法。因此,在梳理日本戰後推理小說史時,不僅要看到松本清張對江戶川亂步的批判否定,還要看到對他的繼承和發揚。
松本清張的倒敘偵探小說,大致上可以分爲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如短篇小說《同案犯》。該小說由前後兩個部分構成,前半部分從犯罪嫌疑人的角度描寫犯罪動機和心理,後半部分則是對犯罪過程的推理和揭露。小說中的偵探是一名普通職員。屬於這一類型的作品還有《臉》、《鬼蓄》等短篇小說。
第二種類型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說《埋伏》。講述的是在東京目黑髮生一起殺人盜竊案,犯罪嫌疑人很快落網的故事。據該犯供認,還有一個潛逃的同犯石井久一,也是同一建築工地的工人。石井患肺病,對生活很絕望,近來一直說要返回家鄉,還說夢見了以前的女友。據此,年輕的刑警袖木認爲嫌犯逃亡途中有可能去見前女友,於是來到九州石井前女友居住的小鎮埋伏監視。石井前女友橫川貞子已經嫁給一個年齡比她大近30歲的銀行職員,當上三個孩子的後媽。袖木在橫川家對面的旅館住下,對其進行監視,最後將石井抓捕。這部小說在結構上與江戶川上述的倒敘推理小說的特徵有不同之處,缺少從犯罪嫌疑人角度描寫的前半部分,而只有從偵探角度描寫的後半部分。但是松本清張本人自稱這篇小說是用倒敘手法寫成的。因此,可以理解爲這是松本清張探索的一種倒敘偵探小說的新類型。作爲倒敘偵探小說,該小說盡管缺少直接描寫犯罪嫌疑人心理的前半部分,但其他條件均具備,如在小說開頭就點明犯罪嫌疑人,且偵探是平凡的人,是破案過程注重實地調查等。這篇小說的懸疑不在犯罪嫌疑人是誰的疑問上,而是在於刑警袖木的推測是否會被證實,偵探與犯罪嫌疑人之間智慧的較量。另一層懸疑是橫川家的平靜生活是否會因犯罪嫌疑人的出現被破壞。然而,隨着對橫川家的觀察,抽木發現橫川貞子的日常生活單調乏味,非常不幸。石井的出現反而給她帶來了短暫的幸福。因此最後逮捕石井,從破案的角度看是完美的結局,但橫川貞子卻不得不再次回到從前的生活之中,對於她而言又是不幸的。該小說沒有停留於一般偵探小說的抓捕犯罪嫌疑人,而是通過一個特殊事件來關注人的命運。
從結構上看,《點與線》也屬於後一種類型的倒敘偵探小說。這部小說的情節概括如下:九州博多灣發現一對男女屍體。男的是正在接受瀆職案件調查的某省科長助理佐山憲一,女的是“小雪”餐館的女招待阿時。從屍體並排的情況判斷,兩人是死於情死。但福岡警察署的鳥飼重太郎刑警根據種種跡象對此表示懷疑。他認爲,既然他們是專門從東京爲情死而來的,但臨死前倆人卻並沒有居住在一起,這從邏輯上講不通。但由於沒有確鑿的證據,福岡警察署還是當作情死案件處理了。這時,東京警察廳搜查二科的三原紀一警部來到福岡調查佐山的自殺案件。三原所屬的科室是負責調查這次瀆職案件的。蘭原聽說佐山自殺,就懷疑與這次瀆職案件有關,但同樣沒有證據。到福岡後,主原聽取了鳥飼提出的疑點。在鳥飼的啓發下他回到東京重新展開調查。他首先調查證明兩人是情死的證言。據說在東京車站有三個目擊者,在十三號線的站臺上看見佐山和阿時在十五號線站臺上車。這三個目擊者是“小雪”的兩個女招待和常來該店的機械工具公司社長安田辰郎。當天傍晚安田去鎌倉時讓這兩個女招待送自己,於是在站臺上偶然目擊了佐山和阿時一起上火車的情景。但三原去東京站實地調查時發現,從十三號線站臺上能看見十五號站臺的時間段在一天24小時中只有短短的四分鐘。三原立刻覺得這樣的偶然目擊極其不自然,便開始對安田產生懷疑。隨着調查的展開,發現安田的生意和官廳有很深的關係,並且與這次瀆職案件的關鍵人物石田芳男部長的個人關係也非同一般。但問題是,有證人證明安田在佐山和阿時情死的當天去過北海道出差。整個證人鏈顯得天衣無縫。但在三原的執着追查下證人鏈終於出現斷裂。小說的最後是兩封信,一封是鳥飼的信,談了對情死假象的疑點和推理。另一封是安田的回信,對整個案情進行了徹底的剖析。
該小說具有倒敘偵探小說的如下基本特點:首先,從小說的第一句描寫就對犯罪嫌疑人作了明顯的暗示:
安田辰郎1月13日夜,在赤坡的“小雪”餐館招待了一個客人。客人是某省的某部長。
安田辰郎經營機械工具商安田商會。該公司近幾年發展迅速。據說這也是來自官廳的訂單多的緣故。因此,安田常在“小雪”招待官廳的客人。
從上述故事情節介紹可以得知小說中殺人案件的大背景是某官廳的讀職案件。案發時,調查正進入關鍵階段,已經牽涉到很多商人,下一步是調查該部的部長。佐山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死去,報紙上均認爲他的死與讀職案件有關。因此,第一章就描寫安田在出事前招待該部的部長,隨後又寫讓“小雪”的兩個女招待送自己時自擊佐山與阿時的情節,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暗示了安田的作案嫌疑。並且這種暗示不像一般的推理小說那樣是爲了擾亂偵破思路,小說最後證明安田就是犯罪嫌疑人。因此在第一章對嫌疑人的明顯暗示,符合倒敘推理小說的一個重要條件。其次,兩個負責此案的偵探是極其平凡的人,注重實地調查。刑警鳥飼和三原不僅相貌衣着平凡,他們的個人能力也毫不超羣。他們倆人之間不是一個襯托另一個的關係,而是一種協作關係,各自都有明顯的侷限,相互啓發,相互支持。即使如此,對於他們而言仍然有無法解決的難題。
與偵探的平凡形象相關聯的是,大量日常生活進入《點與線》之中。首先,在《點與線》中犯罪圈套的設計是以日常生活爲前提。松本清張在《推理小說的構思》中曾回憶他創作推理小說的一些素材和靈感。他說,許多作品的最初靈感來自新聞報道、日常生活中的細節或是某個法律條款,其中《點與線》是利用了不讓發動搜查權的法律條款。一般發生死亡事件,鑑定科和刑警來到出事現場調查。如果斷定是自殺,不是犯罪,就不會展開調查。那麼對於犯罪嫌疑人而言,就是要想辦法把謀殺僞裝成自殺最爲安全。於是松本設計了這樣一個圈套:一對毫無關係的男女喝同樣的藥在一個地方死去,讓人誤以爲他們是情死。並且,爲了讓這個圈套顯得真實可信,又設計了讓其他人無意識地目擊這兩個人曾經一起乘坐列車的場景。
這個圈套設計的巧妙之處在於利用了日常細節。需要指出的是,這個最出彩的圈套不是憑空杜撰的,而是來自作者的真實體驗。松本清張曾說:“我當時在朝日報社工作,住在獲竄,傍晚五點半左右常常在中央線的1、2站臺。隔着站臺有時看得見去九州的列車,有時中間被其他列車擋住看不見。(略)我把這個體驗寫進《點與線》,事實上,小說中使用的火車和飛機的時間表全部是真實的”。松本清張在小說的最後專門註釋“本文中的列車、飛機的時間出自昭和三十二年的時刻表”。這樣不僅增加了事件的真實性,且由於該小說最初發表在列車的專門雜誌《旅行》上,也平添了幾分趣味性。
如果說《點與線》中犯罪嫌疑人竭力將非日常性的犯罪隱藏於日常性之中,那麼偵探則盡力發現這種隱藏於日常性背後的非日常性的犯罪。無論是鳥飼還是三原他們鎖定犯罪嫌疑人的靈感不是來自他們超常的智力而是同樣來自於日常生活。鳥飼刑警第一次出現場時發現情死場所的疑點,憑藉的是他的日常生活感覺。之後,他又對佐山在火車上一個人用餐的細節抓住不放。因爲他認爲,既然是一對情侶,且已經決定情死,那麼他們倆人的感情應該相當深厚,在這樣的情形下不可能一個人用餐。鳥飼苦苦思索,回到家中向正在熱戀的女兒求證“你們約會時你會讓肚子餓的男朋友一個人喫飯而自己去逛商店嗎?”女兒回答說,不會的。自己會陪在一旁喝咖啡。“因爲這不是食慾問題,而是愛情問題。”。女兒的回答讓他茅塞頓開。他更堅信情死現場是人爲製造的假象,不能把佐山的死定性爲情死。雖然鳥飼無法說明其中的原因,也拿不出推翻情死的具體物證。但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三原,在實質上推動了調查的進一步展開。
三原最後破案的重要靈感也是來自日常生活。當苦於無法解釋疑點重重的情死的時候,他從一次偶然的誤會中得到啓發。
(一個下雨天我去咖啡店,)正要推門進去,突然來了一個年輕女子。我頗有紳士風度地讓女子先進去。她微笑地點頭,先進去了,將雨傘遞給店員。然後我進來也將雨傘遞給店員,店員以爲是同伴,就將兩把雨傘栓在一起,給了一個號牌。年輕女子便臉紅了,我趕緊說:
“不,不。我們不是同伴,各是各的。”
這個誤會讓他靈光閃現,馬上聯想到屍體並排的圈套的奧祕:女子與我被誤會成情侶,是由於我們倆人一起進店造成的錯覺。佐山和阿時被當作情死的根據也是因爲他們倆人並排在一起的錯覺。當看穿這個圈套後,整個案件的迷霧便消失了。
這樣的破案方式好像依靠的是偶然,但有其必然性。鳥飼和三原首先實地調查,再根據調查的資料進行推理,然後通過推理歸結到一兩個根本性疑點。對這一兩個疑點又多方調查,從不同角度嘗試解謎。這些好似偶然的靈感往往就產生於他們冥思苦想時的某些生活體驗。應該說,這是他們執着不懈地努力的結果。
五、當然,作爲一種小說類型的偵探小說所具有的獨特魅力主要不在於日常性,而是在於作者與讀者、偵探與犯罪嫌疑人的智力角逐的趣味性上。這種趣味性的大小在很大程度上與破案的難度係數是相關聯的。
對此問題,江戶川亂步曾做過探討。他將偵探小說分爲兩大類:一類是遊戲性強的偵探小說。這類小說中的偵探和犯罪嫌疑人都是天才,他們的犯罪圈套和破案方法也往往超出常人的智力。另一類是遊戲性弱的偵探小說,如倒敘偵探小說就是其典型,具有寫實主義的傾向。這類小說的偵探是平凡人,但犯罪嫌疑人依然是天才。這一點往往被評論家所忽略。江戶川認爲,如果從寫實主義的立場否定犯罪嫌疑人的天才性和犯罪圈套的非凡性,那麼偵探小說就會完全墮入日常的寫實之中,其本來的趣味性會被抹殺。江戶川曾自我坦承“我喜愛偵探小說的動機就在這個反日常性中。這種其他文學中難以發現的超凡性是吸引我的地方。”
江戶川的上述觀點對於理解松本清張的《點與線》也具有啓發意義。這部小說的偵探鳥飼和三原極其平凡,但犯罪嫌疑人卻具有超常的智慧,設計出一天24小時中只有四分鐘目擊時間的絕妙圈套。與傳統偵探小說中的犯罪嫌疑人大都是一些偏執天才相同,這個圈套設計者安田的妻子亮子也具有這種傾向。她患肺結核長期臥牀不起,卻對列車時刻表產生特殊的興趣。外行人看起來枯燥無味的時間數字,對於她而言卻充滿無窮詩意。她幻想着乘坐這些時刻表上的列車,到全國各地旅行。這種偏執般的愛好使她對全國時刻表瞭如指掌,才發現了列車進出站微妙的時間差所隱藏的奧祕。這個圈套設計的絕妙構思與安田的強大的實施能力結合在一起,無疑增加了破案的難度係數。
然而,《點與線》的破案難度還不只在於此,而是與這個案件背後若隱若現的政府機構的強大勢力有關。這部小說其實有兩個相互關聯的案件:一個是佐山自殺案件,另一個是某政府機關的瀆職案件。在這兩個案件中,佐山殺人案件是讀職案件隱蔽工作的一環。許多人爲了各自的利益都參加了這個隱蔽工作,扮演不同角色。從身份上看,這些人大致可以分爲兩大類:第一類是與該省有密切的業務關係,參與隱蔽是爲了保持或建立特殊關係以便獲取商業利益。安回就是其代表。他和石田部長的關係很隱祕。安回知道石田部長正在爲調查中的瀆職案件會危及自己的安危而苦惱,於是主動承擔了謀殺佐山的任務。儘管他不是這次瀆職案件的直接相關人員,但積極出謀劃策並實施謀殺計劃,是爲了賣人情給石田,爲企業今後的發展做鋪墊。在此暴露出日本戰後政府的腐敗結構。戰後,瀆職案件數量上升迅速是與官僚的權力被強化有關聯。戰爭時期的獨裁政治被驅逐後,佔領軍的政策不是主要通過政治家,而是通過行政人員來實施,官僚被賦予強大的權限。與此同時,財閥被解體,弱小資本亂立的衆多企業依靠政府資金的比重增加,公權力通過政府融資、補助金等對企業的介入增大。作品開頭部分就交代了安田辰郎經營的機械工具商安回商會最近幾年發展迅速是依靠官廳方面的訂單。因此與官廳保持特殊關係,也就保住了企業持續發展的可能性。所以安田纔不惜挺而走險。在安田看來,這是生意。另有三個商人蔘與隱蔽工作的目的也是與安田相同,爲了保持與石回部長的特殊關係。他們與安田並不相識,卻願意把名字借給安田用於乘坐飛機,就是在於與石田的特殊關係。這三人的參與增加了破案難度。三原在偵破過程中推測安田要在短時間內從九州趕到北海道必須搭乘飛機,但在乘客名單中卻沒有發現他的名字。因爲這三個商人的名字替代了安田的名字。
第二類參與隱蔽工作的是省廳的下級官吏,被害人佐山便是其中之一。對於佐山參與隱蔽工作的動機,小說借其中一個人物之口解釋道,科長助理級的人儘管精通業務,但由於學歷不高,在機關受到歧視,不再對晉升抱有希望。因此偶爾受到上級的重視,就猶如已經死心的世界裏又照進希望的光明,會以感恩的心情爲上司效犬馬之勞。這些人具體經辦違法的事情,一旦出現問題,往往會以死來爲上司開脫。儘管佐山並不是自殺,但是他聽從石田的安排神祕地離開東京單獨一人去博多企圖逃避傳喚,一方面成爲幫兇,另一方面也爲被別人殺害提供了機會。
傳統的偵探小說中,犯罪嫌疑人爲了迷惑偵探,也有一人扮演幾個角色,或幾個角色扮演一個人的手法,多采用化妝、變形等手段。但是《點與線》中則是靠機構的勢力,讓衆多的人蔘與進來形成一個虛假的證人鏈,層層防護。製造佐山自殺的假象只是防護的一個環節。殺害佐山的真正犯罪嫌疑人安田被暴露後,他的自殺又設置了新的障礙。由此可以看出,《點與線》中,偵探要面對的不僅是犯罪嫌疑人個人的超常智慧,還有相關利益集團的種種阻礙。因此小說最後揭示的不僅是一個犯罪圈套,而是社會問題。也就是說,<點與線》雖然是松本清張按照推理小說的規則創作的,展示的也是高難度的智力較量,但他在增加破案難度的問題上除犯罪嫌疑人的高智商外還加入了社會因素。就此而言,可以說這是松本對江戶川前面論及的"本格小說"規則的繼承與突破。就此點下面結合松本對推理小說結尾的探索作進一步探討。
松本清張《日本的推理小說》中說,推理小說和一般的小說都包含解密要素,但兩者之間的不同在於,推理小說在最後必須全部揭開謎底,而一般的小說則可以只解決一半,謎底不完全揭開"反而讓人覺得有一種文學性"。在松本看來,一般的小說之所以具有文學性就是由於沒有提供現成的答案,用開放性的結尾將思索和想象留給讀者,但推理小說則必須提供一個明確的答案,在作品的結構上排斥了讀者的想象力和解釋權。可以說推理小說在結構上揹負着排斥文學'性的宿命。因此,他認爲要解決推理小說的文學性問題在手法上要革新推理小說的這種非文學性的結尾。
在論及如何才能解決這種結構上的難題時,松本清張重新回到一般小說的開放性結尾問題分析說”一般的小說也有解決。表面看起來沒有解決,但實際上沒有寫在文章中,在讀者的心裏已經解決了。“即是說,一般小說的開放式結尾,並不是故事只講到一半,而是在形式上或故事結構上有某種完結性,但同時還留有很大的想象餘地給讀者。儘管推理小說在結構上不允許將最後的解決全部依賴讀者的想象,但”一般的小說既然可以這樣做,那麼某個推理小說的天才也可以發現並寫出同樣結局的、或者效果更好的結尾,去掉結尾處詳盡而又多餘的說明。“他認爲,只要能寫出這樣的結尾,推理小說也會具有一般小說的文學性。
值得注意的是,作爲解決的方法之一,松本在這篇文章中提到了倒敘偵探小說。松本清張曾說”倒敘偵探小說之所以被認爲比較有文學性的原因就在於最後的解密部分不是必需的“。就此而言,可以說松本清張從《埋伏》引人倒敘手法開始就在探索推理小說的開放式結尾問題了。《埋伏》在故事結構上的有趣之處是刑警袖木追捕逃犯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女人的不幸生活,故事由追捕犯罪嫌疑人的主線滑向另一條故事線。在第二條故事線中被追捕的犯罪嫌疑人充當了帶給這個女人幸福的角色。因此當犯罪嫌疑人最後被抓捕時,法律和公共道德獲得勝利,但這個女人的幸福卻由此被毀。該小說一方面滿足了推理小說需要一個結尾的條件,最後成功抓捕犯罪嫌疑人。但是另一方面,這個結尾又提出了新的問題:女主人公回去之後生活會怎麼樣?這樣的生活雖然合法,但是合理嗎?爲何這兩個年輕人不能生活在一起?故事背景是戰後的艱難時期,從嫌犯離開家鄉去東京建築工地打工,女子嫁給年紀相差很大的人的情況看,可以想象他們不能在一起生活是爲貧困所迫。小說的敘述暗示了很多社會問題,但小說的最後並沒有解決這些問題,形成一個開放式的結尾。其實這部小說具有文學性絕非偶然。松本後來回憶說”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推理小說,現在一般將這部小說當作我的推理小說的出發點。從《埋伏》刑警的眼中觀察一個女人的生活纔是這部小說的意圖所在。”
《點與線》也是一個雙重故事結構。小說主線是圍繞佐山情死案件展開的,通過不懈努力最後案件得以偵破。兇手安田夫婦自殺,也是罪有應得。但如上所述,佐山案件是瀆職案件的隱蔽工作,瀆職案件纔是根本問題所在。警察廳本來希望通過偵破佐山案件,一舉破獲瀆職案件。但是安田夫婦的自殺掐斷了偵破瀆職案件的線索。真正的犯罪嫌疑人石田毫髮無損。他受瀆職問題的牽連轉職到其他部門,但新的職位其實比以前還要好。即是說在《點與線》中也有一個明確的結尾,佐山案件的偵破。但這個案件的偵破卻無法成爲偵破瀆職案件的突破口,留下一個更大的未了結的案件。從這一意義上看,這部小說顯然沒有完全解決問題,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尾。偵探的平凡性讓這樣的結尾具有很強的真實性。
松本雖然在《日本的推理小說》中希望某個天才進行推理小說結尾的革命,但實際上他在自己的創作中已經通過雙重故事結構的方式解決了這個難題。一般的推理小說在敘述犯罪原因時也會回溯以前,但原因與犯罪結果是單一的因果關係,而隨着犯罪嫌疑人最後受到懲罰,這種因果關係也就此結束。然而,松本清張的小說在敘述原因的時候,原因與結果不再是單一的因果關係,而是變得錯綜複雜。犯罪嫌疑人也可能是受害者,受害者也可能有犯罪行爲。《點與線》中的安回夫人在佐山案件中,是整個殺人計劃的謀劃者,但她也是一個受害者。她的殺人是出於女性的復仇。她由於患肺結核,無法過正常的夫妻生活,因此得知丈夫與女傭阿時有染,也只好隱忍,承認倆人的關係,甚至表面上還要示好。在這樣一種關係中,她是一個受害者。正因爲她在肉體上失去作妻子的資格,因此嫉妒心比別人強一倍,一旦有機會就要報復。佐山是被害人,也是一個重要的嫌疑人。所有賄賂都是經他實施的。他最終能被騙殺,是因爲他想僥倖地逃避罪責,才昕信石田的指示逃到博多。他在瀆職案件和被殺案件中是有明顯過失的。當然,這種過失主要責任不在佐山,而是腐敗的政府機構。在這個腐敗的社會結構中,安田其實也同樣是受害者。因爲他若攀不上和政府機構的特殊關係就元法發展自己的企業。
可以看出,在《點與線》中犯罪的原因是個人和社會網萃纏繞在一起的。松本說,以往偵探小說描寫的動機全是個人的利害關係,比如說金錢上的爭奪、愛慾關係全是類型化沒有特殊性。他主張,在動機小坯要增加社會性,使推理小說的內桶更加寬闊和深犀與初期的《埋伏》相比較,松本在《點與線》中更自覺地在社會原因的挖掘方面進行探索。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州,松本清張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在創作子法上受倒敘偵探小說的影響,但卻不是一味模仿,而是進行了兩個方面的創新。其一,圈套設計的難度不全在個人的超羣智慧,而是引人社會因素。其二,以雙重故事結構解決了推理小說的開放式結尾的難題,既保持推理小說的趣味性,又提高了推理小說的文學性。尤其俏得注意的是,這種雙重放各結柏巾遺留下來的謎,不僅成爲松本不斷追問社會原因的動機,也爲他隨後的創作提供了題材。比如《點與線》巾的下級官僚佐山在瀆職案件具體扮演何種角色語焉不詳,但在後來的《一個官員的被害》等一系列作品中有更具體和生動的描寫;有關女性在歧視性制度中的生存狀況以及以扭曲方式報復的故事在《零的焦點》、《購讀地方報紙的女人》等中有新的展開;有關機構腐敗的問題引出《現代官驚論》等紀實性作品。而這些新的更多社會的問題促使更多新作品被創作。在此意義上,《點與線》不僅是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開山之作.也是催生松本消張的社會派推理小說不斷產出的原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