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那個午後，班導從隔壁棟的教室二樓走回我們位在四樓的教室門前，用他南台灣流利的台語，從他帶著菸味、滿口發黃還布滿菸垢的嘴裡發出了怒吼：「誰再來打我們班的學生，就先打我。」還沒上課的教室一片安靜，看著個頭不算太高、頂著小平頭的他說出這句話時，真的有點江湖老大的氣勢，像是手下小弟被誰怎麼了，老大不爽發出了警告。

我第一次見到國中最後一年的老師時，一直在想「這阿伯到底是教什麼的？」全身菸味在跟他對話時，總忍不住想要往後退幾步，也經常地在遠處看到他在抽菸時便繞了個大圈，想要閃開他撲鼻而來的氣味。（那是個還沒有太過嚴格限制抽菸區域的年代。）

學校裡的男同學打架，不是什麼太大的新聞，看不順眼的、比賽打輸的、女友被搶的、只是多看一眼的、互相叫囂的、恐嚇勒索的、無聊想要打人的、血氣方剛年輕氣盛想要展現自己的⋯⋯總是有無限的理由可以讓人動手把人打得頭破血流，別說班導去隔壁棟找那群不同班的同學，就連我們班上的同學也經常扭打一地，有時嚇阻也沒有用，非得打到見血不可。

但這些都不打緊，光明正大的互毆還有機會能被一旁的同學制止，或是有人趕忙連躲都不躲的就拉著滿手菸味的班導快點去替被打的同學解圍；怕的是那些在暗巷的、校園角落被堵上的同學，總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還得看著他們經常性地像在玩躲貓貓似的，比那些會找自己麻煩的同學提早到校，或總是在上課時間跟老師說要去上廁所，再不就是做什麼總是要拉著幾個人一起，好像隨時防備著有人冷不防的從哪裡開了一槍命中自己。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傾倒的課桌椅上
趴著離不開的恐懼
所有肢體的言語
訕笑怒罵等著你
做出預期反應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廁所裡每個角落
乾淨的像在指控妳／你
骯髒的身體
可以隨時隨地
任人從上到下
自由進出
讓慾望大口呼吸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你貼著牆壁行走
四處張望下一個惡作劇
會從哪個方向突擊
妳言行小心翼翼
害怕一不小心
擠身成為名單上
無法落後的排名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意外地讓男孩從頂樓呱呱墜地
意外地使女孩肚皮隆起

死去的成為下一個
帶著詛咒的活著
活著的活在
日夜渴望的死去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寫於20200826手機備忘錄。運動前寫的。

在夏天畢業之前的最後那個學期，我把在那個校園裡堆積了幾百個日子裡的恐懼，全都關進了班導那間導師室裡，我經常地沒事就從那個空間的前門走進去，再從另一扇門的走廊走回教室，有點像去寺廟參拜收驚一樣走一圈，讓那些攀在自己身上的小鬼，都會因為廟裡的眾神而離開，再不驚擾我膽小不安的靈魂。

我比較幸運，有個高大的身軀替我撐起那些藏在我身體裡的膽怯，有時只要直起身，就能讓自己的氣勢多些，好讓那些捉弄、玩笑、惡作劇，不要那麼輕易地朝我而來，但那些比我膽小、瘦小的男孩女孩們，經常性地發出了救助的信號，在我們彼此交會的眼神底，有時露出了一點點苦澀的笑，有時拿下面具揭示自己隱藏在心裡的無助，若是勇敢一點，我們可以彼此壯大聲勢加油打氣，彷彿那些都是成為大人之前必經的膽量訓練。

而最不幸的那些，沒有意外可能在那個身體剛冒出一點點長大的痕跡時，心理就徹底被囚禁在無法長大的恐懼裡，墜往最黑暗的谷底，有些人真的離開了，但有些人就這麼日以繼夜地想方設法地想找到開關結束自己看不到光亮的前行。

那些沒有意外正在發生的事，不論那些肢體暴力沒有沒有朝我的身體揮出一記記的重拳，或是帶著戲謔說是沒有惡意的言語攻擊，一直是我成年以後的惡夢，我常常在夢裡回到了那個校園，不停地想要從那個校園逃跑，卻怎麼也越不過那不比我身高高多少的圍牆，直到我從夢中驚醒。如果在逃跑時，我稍微瞥見了班導或其他曾經讓我感到心安的人出現在夢裡，我才能慢慢停下腳步，讓自己不那麼恐慌的緩慢醒來，否則就會像鬼壓床一樣，逼迫自己繼續掙扎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進入中年以前，我才回頭望向那段日子，用大量的文字寫下當時的恐懼，然後像用符咒封印住一樣，放入記憶最難被翻出的角落，好讓自己不再夢見在那個校園裡怎麼都找不到出口的逃離。

圖：2019黃埔新村，Canon A-1黑白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