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宋淇的兒子宋以朗,原爲統計學者,與藝文界無涉。宋以朗退休後,處理出版張愛玲遺作,反而與文壇多所往來。幾年前,宋以朗整理宋淇與友人往來書信,其中一個物件是錢鍾書。宋淇曾向錢鍾書請教某個文史問題,錢鍾書回信未直接答覆,倒是旁徵博引說了一堆其他的。宋以朗評注,錢鍾書不懂的時候,似乎比懂的時候更有學問。我乍見這段文字大笑,宋以朗似乎是批評錢鍾書炫學。
日前,友人問及謝朓評價。他看見一本庾信與謝朓的合集,「庾信文章老更成」(杜甫《戲爲六絕句》)讓他對庾信心動,一直想讀讀,那本書偏偏與謝朓合集。我想了一下,坦白沒讀過謝朓,不過李白說過他好話,「中間小謝又清發」《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而寫詩之人是該讀讀庾信,杜甫盛讚「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迹》。
六朝文風與唐宋不同,相對高古,簡單地說就是比較難,謝朓、庾信未必適合一般讀者。然而友人有志寫詩,不妨多多閱讀風格不同的作品,謝朓、庾信不失爲學習榜樣。倘若熟讀六朝詩文,或有觸發,說不定日後發展出獨到的修辭、格律。而賦這種半詩半文的特殊文體,儘管現今少人閱讀,但學詩之人讀讀,略增古典文學素養,想來沒有壞處。如今網路時代,輕易就能找到知名的賦,學習資源比以往豐富許多,自學未必要花大錢。
他稱讚我是詩詞行家,我十分汗顔不敢當,畢竟那幾句詩唐詩三百首就有,並非僻典。但今日或許大家對傳統詩詞涉獵較少,記得幾句已屬不易。然而我對傳統詩詞一點點淺薄的認識,與友人聊天說笑尚可,實在不足以說嘴。
結束談話之後,我覺得有點怪怪的。想了一陣,發現自己明明沒讀過謝朓、庾信,卻說了一堆,豈非犯了和錢鍾書一樣的毛病?可自認並無炫學之意(就只知道這麽一點點,有什麽好炫的),只是與友人交換意見,僅供參考,如此而已。
看來,我先前對宋以朗之言的理解,是錯的。宋以朗即使對錢鍾書略有調侃,對於父親的友人卻絕無不敬之意,這是書香世家子弟的教養。然而錢鍾書不懂卻說了一堆,或許只是想爲宋淇提供繼續探索的方向。就因爲不懂,錢鍾書費心羅列幾種不同資訊,看似眼花撩亂,以致「不懂更有學問」。老派文人私下切磋學問的交情,真真讓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