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漫畫作品,《藍色時期》一點也沒有一直以來流行的各種元素,沒有奇趣設定、沒有鬼和忍者、沒有少年英雄感,它也不走電波路線,不顏藝,只老實描述一個成績好的學生終於發現自己喜歡的事物,轉換跑道,投入藝術創作,考取藝大前的準備及其後來的大學生活。
當然,作為得獎作品可不能忽視作者的畫工、分鏡、構圖種種概念,毫無含糊帶過之處。說作品「老實描述」也確實如此:主角矢口八虎面對了一條社會環境安排好的資優生之路,某個徹夜浪蕩後的清晨,澀谷清晨景色突如其來開了一條人生岔路。他想要的是舒適圈內的一切,還是其實是其外的,那還未成形的自我?八虎經歷學校美術老師啟蒙,到補習班準備藝大考試,後來順利錄取藝術大學,毫無藝術天分的他也能透過唯一的天份「努力」而抵達想去的彼端。截至目前為止都劇透完畢。但好作品一點也不怕雷,正好相反的是完全劇透之後還能一看再看。這類作品比方有會把人拉進情緒與回憶漩渦裡的HUNTER×HUNTER OVA 友克鑫市篇,派克諾妲的選擇;或是世界觀跟構想完整的巨人;又或者是《藍色時期》這樣看穿創作本質,能在其中找到曾經的困惑與階段性答案的作品。
我們不妨把《藍色時期》看成是融入情節、漫畫版的創作指南書,比方《小說的八百萬種寫法》、《寫小說就這樣?》、《文章讀本》,或是電影《寂寞公路》那樣在心與物的裂解之間陷入無盡孤獨的作者傳記敘事。其中幾個橋段總讓我想起自己在開始寫作時的種種困厄/歡愉,比方擱置課業,徹夜畫著窗外的景色;初初接觸繪畫,公開評論時那種高下立判的緊張,以及老師如何針對每個學生狀況提出不同建議,而非給面子而修改標準的安慰話語;明白指出磨練技術與基礎的理由,素描非為全面寫實而存在,而是練習觀察與捕捉讓作品看起來更逼真的細節;藝術作為一種創作者的觀點與答案而非現實的複製(可能複製嗎?當然不可能,就連攝影實況都有觀點)。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藝大考試末日前,與同學龍二到海邊民宿散心,兩人分別畫自己的裸體素描,明明是自己的身體看起來卻異常陌生。那種陌生感來自於平日都用一層又一層的「衣著」包裝著自己,衣著來自於身分,來自於外在環境形塑、關係、群體壓力。我若成為一個客體,他是怎樣的存在?這個問題真的想要回答,恐怕是要把自己都捨棄在外,才能誠實回答的難題。自己長期寫作以來自己都有一個核心命題,擅用文字者琢磨技巧到底為的是什麼?當然高明的藝術總能以假亂真,但是其為結果而非本意。如果連「訴說」這件事情都要自我欺瞞、包裝,未免也太可憐了。
有許多人說《藍色時期》是一個勵志小品,用這樣的話語帶過其實是很可惜的。八虎的啟蒙老師佐伯昌子說的那段話,想必是印在許多讀者腦海裡的:
「喜歡的事物當成興趣就好」我認為這是大人的想法喔。
無法努力的孩子,是因為沒有喜歡的事物。
把喜歡的事物放在人生最重要的位置,不是很正常嗎?
讀到這段話,總是會想起學生時期以來遠遠觀察的同學和自己,平步青雲的人真的在這些選擇之間毫無後悔?為了喜愛的事物把自己逼到退無可退者真的窮途末路而悔不當初?我常想,在眾多選擇之間做出折衷的人真的稱為成熟,又或是自欺欺人。北野武的《阿基里斯與龜》可以看做是《藍色時期》的負片,藝術令人著魔,大家都在其中放手一試,測試自己在天才蠢材光譜中的落點,若《藍》是個成功的人生案例,那麼《阿基里斯與龜》的真知壽就是個失敗又癡迷的主角,每每一個創作的嘗試都讓觀影者替這樣悲劇狗熊(是的不是悲劇英雄)又生氣又心疼,只是我們這些畫外怨怒的看客,到底在生氣什麼?或許我們只是本能地否定了那個小時候也曾經有過什麼夢想卻被擊碎的自己,把那個自己關進「喜歡的事物當成興趣」的框框裡,而非真替真知壽怨怒憂心。會不會《阿基里斯與龜》是一部快樂的電影,而我們都沒看出來罷了。《藍》的八虎考取藝大後的那句:「我一點也不後悔,雖然該反省的地方堆積如山。」這也是真知壽的內心獨白,也是許多創作者終其一生的想法:在某個清晨,曾經徹夜不眠,只為了做出一個能代表自己,甚至超越自己存在的作品,當然永遠都不夠好,因此失敗或者成功都無法令人後悔或駐足。
說回《藍色時期》被製作成動畫的褒貶不一,我還是真心推薦去看漫畫原著,甚至為此把整套作品搬回家了(啊,也是人生第一次買整套的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