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領悟-3: 狼族》

我大部分工作的職場，都頗為尊重個體的殊異性，競爭在所難免，基本上仍包容大家適性發展。唯獨其中一份經歷，非常特別，對於心志刺激之強大，如同在口瘡上撒了整包跳跳糖。

那是一個鼓勵活躍與新創的場域，以我進入時的年紀，已經算是老人。常被取笑是拉高整體職工平均年齡的害蟲。當然，我一開始就發現自己格格不入，我既不幽默、也不搞笑，更不會把酒言歡那一套，懷著五個月的大肚子上工，每天早晨坐在玄關椅子上，努力把浮腫一號的腳塞進球鞋的時候，身上的每根神經，都呼喊著，快逃啊快逃啊。

該說是慶幸嗎？那時我並不知道人類圖是甚麼，還以為進入三十後半，對自己很是了解。若我早點掌握自己在設計上的特質和限制，恐怕不會接受那份工作。如今回想起來，我慶幸的是，在還稱得上年輕的歲月，有過這段經歷。雖然以我的本性，永遠也無法真正融入那裡，然而，為了奶粉錢，以及莫需有的自尊心，我依然勉力為之，也正是這份「勉強」，使我有了面對、看清、超越與坦承自己的勇氣，與狼族共事、共存，最後甚至發展出共患難、共榮辱的情誼。這是一生都沒齒難忘的印記。

狼族之所以是狼，不全是因為險詐，也在於目標的明確。隨便問問狼族的一員，大概都能以五歲或十歲為一個階段門檻，侃侃而談每個階段的目標設定。因而他們展現於外的面貌，總是十分相似，進取、激昂、野心勃勃，任何時候都準備好發動奇襲，啣叼超%達成，滿載而歸，遠遠超出組織當初賦予的。然後他們就能前往下一個戰場攻城掠地。

我很清楚我不是狼，雖然我也有不讓鬚眉的戰魂，骨子裡仍然與世無爭。我的老闆曾問我，你職場的終極目標是甚麼？有沒有想過挑戰營運大位，試試真正經營一門生意的快感？當時我的回答與表情，可能都很令他失望。我沒有想過要承接任何大位，對於當CEO或總經理，也興趣缺缺，我覺得，能夠幫助他把迷茫的事情理清楚、不好說的話語好好講，這就是我最喜歡的事情了，而我也不認為，這些事情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與平凡。

老闆聽了之後，意味深長地盯著我半晌。那股沉默，可比沉沉的夜幕升起大霧，萬物都睡去了，唯有狼。

他指派了一個任務給我，表面上經渭分明，看起來也是我執掌份內應完成的長程目標。我有一個月的時間，統合各單位的意見與資源，一個月後，他要我單獨提報初步成果。

我戰戰兢兢地啟程，那時不過剛on board兩個月，認識我的人沒幾個，組織是圓是方且尚在摸索，我要怎麼完成這個聽起來山大的任務，還要讓各方之霸願意來支援我？想到就肚子一陣緊繃。不過，既然來了，總不能連三個月都做不滿就打退堂鼓，牙一咬，只能硬著頭皮敲門。

各單位果然不是等閒之輩，客客氣氣地請我坐，又客客氣氣地送我走。我發現我一直在這個專案的外緣不得其門而入，關鍵的核心鎖，總是被四兩撥千金地轉走了。

我在各部門之間巡演，兩個星期過了，一籌莫展，能夠寫出來的，都是很表淺、又似是而非的答案或建議。大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是這個專案的owner，偶爾有人會拍拍我的肩，關切我的身體狀況，「妳是孕婦、別太拚了」。那時候，哪怕連真心關懷預產期的詢問，都會讓我覺得刺耳且諷刺。我是不是太高估我自己？也許我根本就應該待在家好好生孩子的。

某天，其中一個單位的主管在會議後叫住我，「哈囉，妳知道，妳真正的任務是甚麼嗎？」

我真正的任務？不就是搞定你們這些老謀深算的狼，一齊為這個專案效力嗎？我在心裡咬牙切齒，眉眼卻擺出無辜的樣子，說不定，這人能幫我。

「這只是老闆給妳的適性測驗，測試妳，能不能在狼群裡面活下來。我想提醒妳，永遠永遠，別光看檯面，多用點腦。」原來，這個專案，說穿了，就是實戰性質的360評核。任務不能說是假的，但很考驗一個身為幕僚的新人，如何快速深入組織的每一個環節，以凝聚為名，發掘老闆耳目所不能及；也很挑戰一個骨子裡自視甚高、腰桿子頗硬的二爻，該怎麼轉換心態與面貌，學習交換情報和魚水互幫的技巧，贏得狼族的接納和信任。

那時，我才終於明白，一個稱職的幕僚，不是只有文思泉湧、忠孝與仁義雙全就足夠的。而是要具備八面玲瓏，多方折衝的本領，在狼群中，展現既不畏戰、也敢於求戰的氣魄，為主事者維持巧妙的平衡，必要時，也能擔任絕對的制衡。

這個挑戰，震撼了所有我對於專業幕僚的認知，一度覺得職場很黑暗。也曾經不齒於這樣汲營求生的自己。我最後完成了那個挑戰，遠在二爻的腦子還來不及完全開竅，四爻的身體已經先行發揮求生本能，無論是投遞橄欖枝、又或者蹲低身子，以我的經驗為對方剷路。我慢慢建立起與狼族共舞的默契，每深入狼族一點，某些隱藏在心底角落的甚麼，就被喚醒一點。

我的老闆很樂見這樣的轉變，他一直深信每個人心中都有競逐大位的狼性，有沒有被啟發而已。他說，妳很討人喜歡，這就是妳最大的優勢，讓人卸下武裝。幫助妳在詭詐的環境中優先生存。然而，不可心軟，該妳的，就要去爭。不用客氣。

於是，他教我在同儕當中尋求假想敵，預想可以取而代之的年限和手段，也會刻意安排類似的專案，讓我們彼此競爭。我做得很勉強，也不知道心底被喚醒的，究竟是狼性還是本性多一點。

正當我鼓起所有勇氣想要攤牌的時候，老闆卻選擇先我一步離開。狼找到了下一個願意全心奔赴的原野，他給我最後的教誨是，要有脫群闖蕩的膽識，回應心中所想。

我又在狼群中待了一陣子，少了他的引導，過程裡，隨順本性而活，也逐漸明白，潛伏在心底角落的，依然是那份與世無爭的白兔姿態，永不可能歸化成狼。之所以能與狼群和睦共存，謀略、才幹、智識，都是其次，反而以白兔的達觀、純良、溫煦，一次又一次照拂了負重奔馳、繼而負傷累累的狼。我的心思與貢獻，從不在前線，只願當穩定堅固的後防。

離開狼群時，白兔有說不出的不捨。但我們都為對方找到更適宜的歸屬而感覺欣慰，叢林動盪，也許還能相見、也許後會無期，當我奔馳在自己的草原上，我能察覺到，我的步調不再一樣了，是狼把那種疾如旋風的敏捷與速度感，留在我的腳下；而我所看出去的世界，也因為曾看過起伏殞落、弱肉強食，而更顯希望與包容，我現在知道，陽光普照之處，必有陰影；陰暗幽微所在，必能見光。

想跟你說，不要害怕自己處於格格不入的地方。有時，本我的呼求與探索，需要人在異域、接觸異族的碰撞和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