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然懂得回頭的年紀,丁守道片片段段地審視這一切時,常常著迷於最初那個幼稚的問句:「若當初不⋯⋯我現在會怎麼樣?」
會成為怎麼樣的人?
會跟什麼人在一起?
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此時,會站在什麼地方、以什麼方式回憶過往?
如果那天的節奏一如往常,不發生任何意外,他第二次喊「師傅」的日子還會不會來?簡玉成還會不會變成丁守道?
因為節日,玉成記得自己的生日。丁伯伯說「近節日好記,不容易忘」。這兩年丁伯伯總記得下碗麵,就著滷水煮兩個雞蛋幫他過生日。那年他剛足十五歲。節後禁屠三日,廟宇前篷架參差,張燈結綵,大戲酬神,各地小販都來集結,十分熱鬧。市場休市那幾天鴨子賣得特別好,他們總是早早地收了生意,回到瓦間,吃過飯後把一身擦洗清爽後踩著腳踏車趕赴廟會市集。或許因為戲劇化了印象,丁守道總覺得那晚市集裡的空氣緊緊地透著一股風雨的腥氣。幾年下來,他聽懂得閩南方言依舊十分有限,耳語風聲喁喁告訴:「外地的一群什麼人進來了」。
廟口幫派勢力本來錯綜複雜,因為他們不是本地人,又眛於良民百姓的自負,對將要發生的事根本毫無警覺。突見身邊人群如黑潮般潰散,一聲「幹!」像爆竹炸開夜色,那些持木劍、掃刀的人有如天兵天將似的自烏漆色的影子裡一一化生。丁有貴一時大駭,伸手攬住玉成想往騎樓邊撤,冷不防脛骨上重重地挨了一棍,還沒來得及栽倒,後頸項上又吃了一棍,在暈過去之前,隱隱然覺得有一具身體像水母一樣迅速貼了上來,覆住他。那是多好的一片血肉啊!他幾乎貪戀那溫度與柔靱,鼻腔中充塞著雄性荷爾蒙猝然噴發的氣息。比他年輕、比他強壯⋯⋯多好⋯⋯他這一身顫慄的老肉認血親似的認得出,這是他那孩子「他的。」
而後就是純然的黑。
再一次短暫地恢復意識時,他是另一個人的重負,整個身子被大跑步的匆促行姿顛得起伏打浪。很遺憾的,在那個狀況下,首先被意識到的當然是足以讓他再度疼暈過去的痛感。但他多麼捨不得棄守,讓這一刻明明白白、有親有靠的知覺在那片可恥的闇黑中失去。在這之前,他盡了全身的氣力向玉成耳語:「慢些跑,玉成,慢些,顛得疼⋯⋯」再這麼疼我可又暈過去了。
那時⋯⋯我便再度失去你。
警哨聲在背後緊追著響,玉成空著腦子,連催促「快跑」的一念都沒起,自動屍體似的邁動雙腿,偌大人世都黑著,唯一的燈火不是醫院、藥房而是他們的瓦間。門口熟悉的攤車一入眼簾,這片地界顯得那麼寧馨自在、與世無爭,讓人覺得這就是生門,只要進了這門,他倆誰也死不了。這種無知的安全感的確是能要人命的錯覺,丁有貴迷迷糊糊的吐了整夜,而玉成畢竟只是個大一點的孩子,捏著冷水毛巾,坐守著滿盆血水和整屋嘔吐物的氣息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