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竹山小鎮,是2012年,從「天空的院子」開始。當時,這座藏在山間的三合院民宿已經遠近馳名,古孟偉與何培鈞兩個年輕人舉債千萬、山中修屋,讓一間用竹管、編竹夾泥牆古法建造的百年老宅得以重現古典優美的樣貌,這個熱血故事感動了許多人。
在2005年天空的院子開始營運之初,只能說生意冷清,每個月萬元上下的收入根本不敵貸款要繳納的6萬多,當時又逢何爸爸生病,何培鈞在三合院和醫院兩頭跑,還曾面臨繳不出貸款、房子將被查封的危機,許多事情壓得他們喘不過氣,表哥古孟偉問要不要放棄?何培鈞流完淚說:「離開會遺憾。」於是他們決定撐下去。
歷經一年修屋、一年慘澹經營,命運在第三年出現了轉機,馬修連恩音樂團隊入住天空的院子,被整個環境氛圍所感動,靈感大爆發創作了《天空的院子》同名專輯,還入圍2006年金曲獎最佳古典音樂專輯,當美麗的三合院畫面透過典禮現場的大螢幕播放出去,就像一塊璞玉經過琢磨,終於綻放出屬於它的光芒。
這個故事我一直放在心上,默默地關注它的發展,2012年終於藉工作之名,拜訪了天空的院子,當時做的是何培鈞的人物專訪。2011年是何培鈞事業的轉折點,他成立「小鎮文創」,在竹山鎮上設立「小鎮故事館」當作據點,和地方上的老店串聯,開始帶旅人走進小鎮、認識竹山。
不只是民宿,與小鎮共好
一晃眼是10年前的事了,但我還記得那次的採訪情境,我們和培鈞的約訪時間是晚上10點,因為他當天才從外地趕回來,只能排到這個時間,夜晚的山上一片漆黑、格外寧靜,彷彿整座山都睡了,只有培鈞還精神奕奕、滔滔不絕地聊著小鎮文創的願景直到午夜,我們還約了隔天清晨在天空的院子取景拍人物照,因為那天他又有其他行程要下山趕火車離開。作家王浩一曾經打趣用「文創過動兒」來形容培鈞,我算是親身體會到了。
天空的院子坐落在海拔800公尺高的大鞍社區,距離鎮上有2、30分鐘的車程,但他希望客人不只是來住民宿,更是來體驗竹山生活,認識在地老店,於是他積極地和地方連結,民宿裡使用的竹編燈具、客家花布、米香米麩……,都是在地生產製造,客人如果用了喜歡還可以買新的回去,「很像是有房租收的IKEA」他這麼形容。
那次的採訪也讓我愛上天空的院子,後來還安排了一趟家族旅遊,那是一家子第一次住三合院,小朋友們開心地穿梭在門廊間,好奇地研究著木門栓,這些台灣曾經的常民文化已脫離孩子的生活日常,但會在他們的人生經驗中記上一筆。離開前,我們搬了長板凳在三合院前留下三代同堂的畫面,彷彿把情感凝聚在這懷舊的氣氛中。
竹青創潮,興起第二波竹產業
此後,只要有適合的題目,我便找機會往竹山跑。在2012之後的幾年間,一股以竹子為題的青創潮吹進竹山,竹二代返鄉帶動產業轉型或創立品牌,他們用跨域的方式展現出竹材運用的新可能性,並且用公司的方式經營,和早期竹工藝家工作室、重視個人作品的方式不太一樣。2017年,是小鎮文創的另一個轉捩點,「竹山光點聚落」象徵小鎮真正對外的第一年,打開竹山,以竹餐廳、竹文創、竹工藝,向外界展現在地生活產業的價值。
竹山因滿山遍野的竹林而得名,曾是台灣竹產業的重鎮,竹工廠與商家多達數百間,許多人的兒時記憶都有在家幫忙做竹編,家家戶戶門前曬竹筷的畫面。竹山人總是津津樂道鎮上曾有三家戲院,當時旅社有「販仔金」之稱,意思是許多商人來這裡批貨,帶動了旅館和酒家生意,這些都是竹山曾經繁華的佐證。
然而到了1980年代,受到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生產成本低廉的競爭,許多工廠陸續外移,竹山的竹產業開始沒落,後來又遇到921大地震,震垮了許多房舍,當然也包括工廠,年輕人失去工作,為了討生活,紛紛遠走他鄉。後來竹山給大眾的印象大概就剩下紫南宮、八卦茶園、竹山天梯了,山上的竹林慢慢變成了茶園,竹農、竹工廠和竹工藝師成為失落的一群。
把車站變成地方風土學校
想要為竹山的竹藝復興做點什麼,培鈞在2016年租下停駛閒置的台西客運站體,先把二樓原本的司機宿舍改造成「竹青庭人文空間」,使用竹製餐具、供應在地食材、規劃地方策展,而真正令人驚豔的是整個用竹編包覆的內部空間,他請來工藝師蘇素任老師,以5500支、長6公尺的竹篾,用竹編技法中的「亂編法」構成,把空間本身變成一件大型竹藝術品,「竹青庭」成為旅客來到竹山的熱搜地點。
因為販售竹筒霜淇淋,要跟竹農買竹、茶農買茶、菜農買菜、餅店買餅,把經濟循環留在地方。
2019年,他又整頓了長期被遊民、賭客佔據的台西客運一樓,保留原來客運站的樣貌,因為這些都是老一代竹山人的共同生活記憶。他把原本的售票櫃台變成「台西冰菓室」,擺上竹高腳椅供旅客休憩,以竹筒盛裝的霜淇淋,用地產食材變化口味。車站一角的「小鎮農春」找來友善耕作的農友進駐,販售在地農產品,每週「足安心蔬菜箱」在這裡配菜,有時候老師帶著學生來當志工,候車大廳變成可以靈活運用的場地,不時舉辦活動,車站彷彿變成地方風土學校。
台西客運,成為地方創生集散地
為什麼要以竹子為主題?不只是展現竹藝的美好,實際上更是向外發聲:「竹山的竹子快沒了,我們正面臨危機。」大鞍山上的竹林正在快速減少,培鈞苦笑著說:「按照這種速度以後這裡不叫竹山了。」這些訊息其實某方面要表達的是地方的焦慮。
經過多年的努力,最令培鈞感到欣慰的是,2020年公車回來了!因為有了人潮,客運復駛,重新成為竹山人生活的一部分。從小鎮文創的辦公室就可以看到台西客運站,某天培鈞工作到很晚離開,他感性地發文:「看著窗外的台西車站一樓夜燈開著,晚點夜校學生會來搭乘最後班次公車回家,他們有時也會在車站大廳寫功課……能在深夜中為學子營造候車的安心處所,我相信這是有溫暖的地方。」
何培鈞把「臺西客運」四個字重新掛上,也讓車站活絡起來。(圖片提供/何培鈞)
「如果連最老的車站都守不住,你很難跟竹山的孩子講說他們長大要回來。」培鈞認為這是大人的責任。
2022年,當我再度來到竹山,以台西客運為中心,這裡已經在有意無意間形成一個創生聚落,亞洲創生數位匯流中心、竹生活文化促進協會、元泰竹藝社、築山城、種子菻,一群關心竹山的未來、有著相似理念的夥伴,從各自專長的領域彼此串聯合作,匯聚更大的力量再發散出去。車站是代表一個地方的建築符號,如今也成了竹山創生的集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