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荷包蛋
在第一人稱自述的電影裡觀影者會對於主角的存活問題感到放心,因為就邏輯上來講,要是主角死了,誰會來講這段故事?《特攻聯盟》
[1]裡就提過這個問題,例如《萬惡城市》
[2]、《日落大道》
[3]或是《美國心玫瑰情》
[4],如果我要講的這整段經過是一個特例的故事,我想我所能透漏的最後結局就是我的死亡,往後我將不可能再得知任何發展。
他們以為我已經昏迷了,所以將我移上擔架的時候很粗魯,害我撞到了後腦杓,更別說是壓到了貫穿我身體的彈孔,可是我卻累得毫無反應,醫護人員像是電視影集裡常演的模樣:在我被送進手術室的途中他們就一邊做著急救,這個時候我的整個腦袋裡閃過無數個與「急救」相關的訊息,不管它們是技術書刊上的說明、小學時在童軍課上看過的示範記憶還是電影裡出現過的片斷,好比《機器戰警》、《28天毀滅倒數》
[5]、《黑鷹計劃》
[6]、《魔鬼終結者4:未來救贖》
[7]……我開始幻想著自己在這陣急救過後會有什麼樣的下場,要嘛我就是死了,要嘛就是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我已在天堂或地獄,當然我並不期望它們完全如同某一門宗教所提的模樣,或者我會在反覆的開、關機影像中醒來,他們會把我改造成一個半人半機械的錄影帶出租店員,整天戴著只能掩罩鼻子以上面積的頭盔上班,直到有一天傑瑞會在走道上叫住我,他會對我說:「雷恩,是你……!」於是我開始試圖找回我失去的記憶還有變成這樣的原因。
還能有什麼理由,不過就是為了美智子。
現實生活令人扼腕的其中一個地方就是沒有慷慨激昂的配樂來烘托感人肺腑的時刻,你無法透過獨立於環境以外的特殊音效跟配樂來得知自己正處於什麼樣的發展中,危險?喜劇?懸疑?緊張?熱血?……反正生命就是毫無依據的瞎猜和拼湊。我想曼哈頓博士(Dr. Manhattan)應該也會同意吧。
再次醒來時,我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身上的繃帶說明兩件事,一:我還沒死;二:我還沒被改造成機器人;然而看看週遭的景物,我也不認為我人在醫院,因為這整個房間都被落地窗給包圍了,而且還有人造庭院。
才剛起身就看見美智子,她一個人睡在旁邊的沙發上,我試圖不要因為疼痛而發出聲音地爬起來,不過卻不怎麼成功,美智子掀開她的棉被:
「早安,羅夏……雷恩。」
「早安……」我沙啞地回答;看了一下時鐘,現在已是凌晨五點半左右,完成任務後我絕對不可能只睡兩個小時,再者,根據美智子臉上傷口的復原狀況看來,我起碼以睡了一天以上:「妳知道我倒了多久嗎?」
美智子:「十天。」
「十天?」這比我預期的數字大多了;我繼續觀察四周:「我們現在人在哪裡?」
「我現在人在日本?」
「你地理不錯。」美智子笑了一下:「這裡是我的老家。」
沒有想到以前想要出國走走都得因為荷包問題而綁手綁腳,現在竟然隨隨便便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出國了,我連飛機上的雞肉餐盒都沒吃到,特別是航空公司的單人份奶油和麵包,這種一般以為平凡無奇的東西在飛機上其實會突然變得好吃無比。不過我怎麼只計較這種事情呢?
美智子:「你之所以會來日本是因為你被射中的部份剛好在心臟附近,同時還非常接近脊椎,要完成難度這麼高的復原手術在國內是不太可能的,我指的是太過引人注目,所以艾珂立刻接洽這裡的醫院,也安排好你的出國轉診程序,搶救你所要負擔的技術很高,真不曉得到底是誰在救誰。」
「妳可以把我原本的心臟丟掉沒關係,只要裝上一顆會發光的迷你反應爐……」
「謝謝……」美智子突然岔開我的閒聊這麼說:「在我回答你更多問題之前,我想要先對你說『謝謝』。」
在過去幾天內,為了斷絕最後的一絲搜查線索,美智子動了一次植牙手術,對象則是在救援任務中喪生的費蘿,不只是血型,費蘿連身高、體型都和美智子相近,於是將牙齒植入費蘿的口腔內後,他們將費蘿的遺體連同那架MH-6M一同燒毀,當然,許多在美智子身上製造出來的骨頭折傷也必須同樣複製在費蘿的身上,然後報警由消防隊來處理,面對燒焦的屍體他們基本上已經沒有辦法採用DNA來做身分認定,所以只能夠過一些骨骼的特徵,其中一項重點就是齒痕鑑定,於是,費蘿鞠躬盡瘁地成為美智子的死亡替身。
問我還相不相信巧合……
脫身之後的美智子透過友人拿到了新的身分,相關證明文件到手的同時,她立刻替我辦了出國轉診的所有手續,接下來就只是一連串的善後與靜待,軍方透過新聞媒體坦承他們遭受恐怖份子劫囚的事實,只不過態度會如此乾脆是因為他們發現了嫌犯的遺體,這顯得他們有多英勇和非不得已,當然,這裡指的是費蘿,至於過程該如何被捏造那就留給充滿欺瞞天份的軍方去負責吧。
將近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我整個人行動很不順暢,時常需要復健,我真的很怕我會和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在《七月四日誕生》
[8]裡飾演的朗‧柯維克(
Ron Kovic)一樣,加上美智子也必須拿起拐杖才能走路,所以我們就像一對殘障的搭檔,我曾因此問她說有沒有興趣乾脆搬到墨西哥算了,我們可以在那裡喝著龍舌蘭直到就算把蟲子喝下肚也沒知覺為止,對此美智子表示沒興趣,因為她不想要到了那邊還要煩惱每天該煮什麼給我吃;說到這個,我甚至不敢問美智子在我昏迷的那十天內是誰負責替我照顧起飲食起居等問題,就是包含了…嗯……擦澡與排泄。
等到身體狀況真正恢復到一定程度時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我的康復狀況算是異常地快,快到連我都懷疑我是不是有過一個叫做「羅根(Logan)」的本名
[9]。生活上美智子還是一樣在咖啡廳工作,她對「咖啡廳」好像就是有一種莫名的迷戀,而我則是設法學會日文,這樣才能和商店街的老婆婆討價還價,曾經手持步槍、搭乘飛機執行人質奪回作戰的我,現在居然是為了一根白蘿蔔而和大嬸哀求與週旋的恐怖份子……
直到某天美智子偶然地這麼問我:
「羅夏,你記不記得在你第一次到警局的看守所見我的時候你有句話沒來得及說完?你那時候打算對我說些什麼?」
我沒忘記此事,但我現在不好意思告訴她,所以我這麼回答:「妳給我衣服;妳給我知識;妳教我開槍;妳是我所遇過最奇妙的機會,我尊敬妳如老師。」
「原來如此。」美智子微笑說:「那麼除了感激之情以外呢?」
還是很不好意思,我給了更模稜兩可的答案:「我很珍惜我們現在的關係。」這麼說她聽得懂嗎?
美智子點點頭:「太好了,這樣一來我就能免去重新自我介紹的過程,我可以不必再認識新的搭檔了。」我想她應該聽懂了。
但故事到此還沒結束,被判定死亡的美智子現在更加地自由,因此我們展開了第二階段的復仇行動:我們回到了國內,開始找尋當初那群因為害怕戰爭經濟計劃和諸多軍購弊案被美智子外流而動手共謀殺掉她的關鍵人物們。
就像艾爾‧帕西諾(Al Pacino)在《教父》
[10]結尾接手柯里昂(Corleone)家族的龍頭位置之後他開始清理門戶。
所以我才會搭著公車繞過半個城市潛入這間我從未來過的高級公寓等待著一個將軍回家,接近他時,我只拿出了就算陷入昏迷了都還帶在身邊的那把折刀;對方踏入公寓後開啟不了電源早就被我切斷的電燈,因此他只能暫時拿出行動電話當做臨時的照明;於是我從微弱的光線中現身在他的背後,此刻的我是《終極追殺令》裡的李昂,拿起我的小刀從後面抵住他的脖子:
「別動,如果你動了你就會死,如果你沒經過我的同意就發出聲音你也會死,這樣清楚了嗎?點頭或搖頭。」
他僵硬地點著頭。
「你和我有共同的朋友,她已經死了一陣子了,今天她想要跟你說說話。」然後我接過他的手機替他撥好了號碼,電話另一端的美智子立刻接起來,我說:「他在這裡。」
美智子:「麻煩請你讓他聽一下。」
所以我把話筒拿近他的耳朵,保持著我倆都能夠聽見美智子音量的距離,美智子:「將軍,你認得我的聲音嗎?」
將軍:「是的……」
美智子:「請您別誤會,我不想把這件事情當成私人恩怨來處理,但於公於私我得有點回應:既然我還活著的話,而且你也幹了不少壞勾當;當然我相信你是不會後悔的,如果你會因自己的罪行感到不安那麼你當初就不應該去做那些可惡的事,而那間保險公司的評估員也不會發現你涉入其中,以至於後來你更不必安排人去殺死那個評估員。所以……不如這樣,我就直話直說,請你去死吧。這樣夠清楚了嗎?」
然後我掛斷了電話,這個將軍沒有戲劇性的哭鬧情緒,這樣也好,我就可以省去力氣再對他們的懦弱表達不屑;我用另一把裝有減音管的Beretta Px4朝著他的心臟開了一槍,對方倒地之後我再朝著他的腦袋開了第二槍。
走出公寓時美智子已在外面攔好了計程車,因為我們約了艾珂一起吃晚飯、準備討論下個學年供應學生免費午餐的新計畫,以及研究我們要如何成立一筆公益基金相關細節。
時間又過了一年多,過去的13個月內有三名將軍遭到暗殺、四名銀行的經理級主管意外死亡或自殺、兩間空頭貿易公司被國際警察列入重點追查範圍……這個國家開始打起了一種見不得光的地下戰爭,新聞還是一樣每天亂七八糟。這跟我或美智子有關嗎?我不太確定。
恐怖主義是文明世界的產物,它給予受害者一個希望:「我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但諷刺的是這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無辜者,幾乎每個人都把自己的物質生活視作理所當然,直到失去一切之後才會有深刻體認,不過那早已太遲。我以為我很倒楣,但總會有比我更倒楣的人存在,他們的存在稱不上是一種生活,他們只不過是在賣力求生,因此在這觀點上我沒有任何立場抱怨,除非我也站在既得利益者的體制之外;基於這樣的信念而以別種方式重新開始展開生活的人們,無論你們在離開了iPhone和Facebook之後把自己變成了什麼樣的新角色,農夫、廚師、在職進修班的碩士生、有變裝癖的超級英雄……你們都已成為了舊世界所稱的恐怖份子,儘管他們不曉得你們正是新世界的創造者。
如果我要矇騙任何一個聽我敘述這段故事的人,我只要在結尾擺上這句話:「你覺得我的故事怎樣?克雷格‧費爾伯醫生。」
但我並不會那麼做的,這是個很稀有的機會,你從未聽過一個恐怖份子從新手到專業的自白。從現在開始,我是個真正的恐怖份子。
什麼是恐怖主義?讓既得利益者由衷體認到失去掌握權力的驚悚心理、一切足以讓他們的舒適享受面臨威脅的不安全感,這就是他們認定的恐怖主義,遂而他們才要加強管制、壓榨還有洗腦教育期奴役階層;從這觀點來看,他們才是真正的恐怖份子。
而我們──我、美智子、艾珂、Jeffey、迪克、祖伊、先生易──則是〝善良的〞恐怖份子。
獻給我最摯愛的美智子
[3] Sunset Boulevard,1994
[7] Terminator Salvation,2009
[8] Born on the Fourth of July,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