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雪!
司馬麟瞥向書櫃,想到與鉞硫貝研讀妖族蠱毒的往事。
那些逸散的冥界妖族咒術書裡,都曾提過一種極為缺德,甚至妖族中都罕有人使用的禁蠱,只要提到這個蠱,沒有一本書的內頁齊全,只會出現黑雪這個名字與所中者的特徵,非但隻字未提如何製作,當然也沒有解方。
這個禁蠱使用時會像落雪紛飛但顏色是黑的,故命名為黑雪。
該蠱殺傷範圍非常大,不僅不分對象而且能一個傳千個,沾染者皆會承受無比痛苦的折磨後慘死,所經之處更是從此寸草不生,肉體一旦觸及黑雪,便會變得像司馬麟那樣,到最後所有膨脹的血肉,將會在幾百次局部爆裂中把人摧殘致死,化為一團血肉模糊的骯髒肉塊,效果之殘酷可稱喪盡天良。
因劇痛感到天旋地轉、分不清肉體與周遭界線的司馬麟突然湧起瘋狂的笑意。
…紅羽,妳喜歡的人是這樣的傢伙,妳知道嗎?
默蒼離要殺了所有楠國人,不管是良民還是士兵,所有人!所有!
他會殺盡所有人!一個活口都不留,即使屍橫遍野也在所不惜!
就為了復仇!
這就是妳愛上的他?
那畫上謫仙般俊美的男人,是個渾身沾滿血腥、不顧一切的兇殘惡鬼啊!
司馬麟渙散的瞳孔爆出精光,他的指甲剝落,即使筋斷骨折依然固執的移動,蛆蟲一樣蠕動到屋子角落的藥櫃中,匍匐的撞倒櫃子,將散落的蠱物藥丸等等…所有能觸及的東西用舌尖捲進嘴裡,和著血水吞進腹中,即使被碎瓷刮傷嘴巴與食道也無所畏懼。
他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或許是垂死掙扎,或許會讓情況更糟。
但不嘗試就活不了。
司馬麟不能忍受這種醜態、這樣的屈辱、如此深重的血海深仇!
你毀了我的所有!害死我的心上人!殺光我國所有人!
默蒼離!你是罪無可赦的惡鬼,我定要你付出代價!
司馬麟的決心似乎創造了奇蹟,腫脹的血肉停止繼續潰爛,雖然不知道何時會再復發,但總是暫時止住奔往死亡的腳步,他氣息微弱的閉目暫歇。
他仍然覺得很可笑,不清楚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笑,腥臭血沫幾乎令他窒息,整個世界除了他瘋癲的低笑以外,已經聽不到別的聲音。
整個楠國,除了他以外的人都死光了。
突然間傳來焦臭味,強烈熱氣逐漸逼近,司馬麟猜測大概是默蒼離覺得差不多了,打算放火做最後收尾。
…果然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連死了都不給個全屍嗎?
司馬麟抿著已經血肉模糊的嘴唇,在屍骨被焚燒的惡臭世界裡獨自沉思。
在黑雪仍可能殘留的情況下,他應該不會踏進國內,司馬麟不知道他有沒有帶兵,雖然炵國全軍覆滅,但旭國那個多事的太子鉞霽夜很可能借他兵馬…
即使握有黑雪,默蒼離仍不可能孤身前來報復,單憑一人如何截殺竄逃的人群?
當然,他若有辦法使出跟葉慕南同等級的大範圍法術,或許不是問題,但聽說他才剛從戰場上被救下,理應沒有那種餘裕,何況要發動黑雪所需術力必然極大…
既會使用黑雪這種歹毒蠱物,滅國的意圖已然明顯至極,絕不會留活口…
不,是不能留。
黑雪太歹毒,中蠱者要是逃了一個,很有可能造成天界整個覆滅…那就是這麼危險的東西,這個混帳是明知如此還放這種東西出來嗎?
他是怎麼跟帶來的人解釋這些的?又是如何拐騙那些人殺盡逃出城外的人?
放火是為了湮滅證據?還是為了阻止黑雪繼續蔓延?
他沒那麼仁慈,只是故作清高的不願讓黑雪外擴罷了吧?司馬麟在心中啐道。
依據東宮殿的地理位置與風向來評斷,司馬麟認為火勢即使延燒過來,也不會將這裡完全燒毀,頂多就是燻壞幾面牆的程度,他並不擔心被燒死才有餘裕想這些。
過不多時,奇蹟再次出現,天降大雨澆熄了肆虐的火花。
春雷狂響聲聲震耳,細雨朦朧中司馬麟拖延許久的傷勢又開始隱隱作痛,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黑雪又開始發作,還是黑雪雖已被自己胡亂吞蠱吞藥弄到失效,但傷勢太重的緣故?總之自己快死了這點毫無疑問。
渙散的意識裡,司馬麟只想知道摯友的動向。
鉞硫貝不知道在幹嘛?他知不知道默蒼離要來偷襲?他會過來幫我嗎?
他相信他,但他又不想他來涉險,可若沒人來,自己勢必會死…矛盾不已的思維在司馬麟漸漸糊塗的腦袋中胡亂瞎撞,如此悲涼荒唐的畫面。
於春雨中空無一人,籠罩著死亡氣息的東宮殿忽然響起腳步聲,司馬麟豎起耳朵凝神細聽,那跫音越來越近,並不是幻覺。
是非常耳熟的聲音,步履穩健卻沉重,像是背負著龐大的壓力。
很像摯友的腳步聲,但他無法確定,那聲音停在門口許久,不知道為何躊躇。
鉞硫貝行事果決甚至有些冷硬,猶豫這種事情極為罕見,連司馬麟都沒怎麼見過,視力已經喪失的他無法斷定在眼前徘徊的那個人是誰,只好出聲詢問。
他蜷縮在地,那人影似乎沒發現他,直到春雷劈落。
司馬麟聽到金屬落地聲,可能是自己現在的樣貌太詭異嚇到那人,他想笑但笑不出來,只有滿心的苦楚悲憤。
「…是我。」那聲音狐疑而戒備,但司馬麟卻為之大振。
鉞硫貝真的來了!不顧可能惹禍上身的危險,出現在這裡!
他拚盡全力,四肢折成奇怪的角度蠕動著爬向鉞硫貝。
即使腫脹的肌膚破裂,血水淌出劇痛難忍,他仍堅決的緩慢前進,伸出潰爛的手摸索著抓住鉞硫貝衣襬,雖已失明仍盡力仰頭看去。
「司馬麟?!你…」鉞硫貝顯然終於認出他,錯愕的蹲下來,扶住司馬麟肩膀。
他沒有時間解釋太多,至少要講清楚下手的是誰。
「…默…蒼…離…」司馬麟憤恨的咬牙切齒低吼著,牙齒竟為此剝落。
啊,如此可笑的醜態,若不是在摯友面前,他寧可去死。司馬麟淌落血淚。
「是默蒼離弄的?」鉞硫貝急切的問,司馬麟含恨的嘔血點頭。
他要求鉞硫貝替他用重生術,他知道風險極高,也知道失敗就是魂飛魄散,毫無轉圜餘地,但他別無選擇。
「但那法術還沒實驗過,不保證能成功啊!」摯友握住他的手,向來冷澈的聲音竟然有些惶急…司馬麟覺得一股暖流竄遍全身,這世界還是有人替他擔心的。
「我信你…」司馬麟笑容歪斜將要斷氣,卻堅定的吐出最後三個字,喉間便再也發不出聲音,有塊血團塞住他的喉管,要是爆裂他會當場沒命。
但他仍笑著,不為別的,只因為全心信賴、只因為對方跋涉千里孤身來援。
若有機會,假使僥倖存活,我必會為你用盡最後一滴血…不管你要做什麼。
司馬麟在心中暗暗發誓,而他之後確實付出所有,為他做了所有能辦到的事…
即使死無葬身之地,亦在所不惜。
意識迷離中,司馬麟只能隱約知道自己的魂魄離開那團骯髒肉塊,而鉞硫貝似乎沒有染上黑雪,謝天謝地…他疲倦的暗想著。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到了一個陰暗潮濕,充滿鐘乳石與石筍的洞窟裡,他似乎在一個巨大卵狀物裡,浸著發出幽微藍光的藥液,這大概是鉞硫貝打造的術具,從琉璃般的內壁可以看到自己映在上面的倒影。
老天,我是變成胎兒了嗎?
司馬麟吐出氣泡,瞪大眼震驚的看著自己小得能包在掌心,像個嬰兒般蜷縮著。
他的確脫離死敗的肉團,所以重生術成功了?
「你醒了?」一直在術具旁邊忙得團團轉的鉞硫貝發現司馬麟甦醒,連忙過來關切,司馬麟奮力掙扎,但他連身體都無法打直,並且無法發聲。
「你得待在這裡面很長一段時間,重生術應該是成功了,但是進度我推算不出來,畢竟這術法我第一次用…再怎麼想應該都得花上很多年…」鉞硫貝將手放到術具上,皺著眉一臉嚴肅的坦白。
言下之意,就是他得被困在這裡面很多年,哪裡都不能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終日浸在藥水中,與自己的悔恨及悲痛相伴。
司馬麟臉色微變,但他看到摯友滿臉憔悴,整個人消瘦一圈,腕上還裹著厚厚的布條,知道對方必是花費極大心力才做到這地步,心中歉疚只能對他回以苦笑。
為了養身體司馬麟一直醒醒睡睡,清醒的時間很少,但他知道鉞硫貝每天都會來確認他的情形,從來沒有發生過藥材礦石缺乏的窘境,風雨無阻即使再忙碌,都會頂著黑眼圈出現,一句牢騷都沒說過。
偶爾在他來補充物資時司馬麟恰巧醒來,只能動動眼皮勉強看著摯友忙碌,雖然完全沒意義而且堅持不了多久,但司馬麟覺得這是最起碼的義務。
他想讓摯友知道,自己絕沒有將這些事當成理所當然。
鉞硫貝注意到司馬麟的努力,以指節敲敲術具,勾勾嘴角充作回答。
這樣無言無趣的時間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在地下融洞中的司馬麟算不清時間,感覺上大約是半年至一年的時間,他重生的進展不錯,身體已經長成了小童模樣。
他可以在術具中伸展手腳,不時以唇語跟鉞硫貝拌拌嘴,雖然滿心的悔恨仍在夜深人靜時摧殘他的精神,但看著不知何因情緒不太穩的鉞硫貝,他只得打起精神賣賣傻,偶爾逗他發脾氣,想盡辦法找回少年時的彼此。
然而安穩的時光從鉞硫貝前往北方邊關鎮壓殘黨歸來後,全都崩毀了。
準確來說,是鉞硫貝失去了最珍惜的人們。
蒼天啊!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是我們被剝削所有!
我們做錯了什麼?!沒有!什麼都沒有!
我們不曾做過任何有愧於心,違背道德倫常的事!
憑什麼!憑什麼是我們!?如果當好人就會落得這種田地,何不當悖德的惡徒!
司馬麟眼睜睜看著滿身髒污,衣袍破損狼狽得不成體統,神情陰鬱的摯友頹喪的靠著岩壁坐下,對只能在旁沉默相伴,卻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感到憤怒。
你等我,等我重生好,我一定陪你討回公道!奪下你要的東西!
司馬麟在心中鄭重發誓,即使要復仇,也絕不會撇下摯友孤身前行。
眼底有癲狂的怒火在奔騰的兩人,在這一刻決定踏上歪斜的凶險道路,即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也將無悔的朝地獄業火撲去。
鉞硫貝瘋魔一樣拼命改良蠱物咒式,司馬麟很擔心他失去本心,雖然知道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但即使明知徒勞,仍時常試著裝瘋賣傻來確認他的摯友是否還在。
數不盡的交流後,司馬麟無奈卻毫不意外的明白,他們兩人早已失去當初澄澈的自己,半殘的靈魂已然墮落,再也無處追尋。
「…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研究失傳蠱物與咒式的用意嗎?」某日夜深時分,司馬麟望著鉞硫貝依然執拗的忙碌身影,敲敲術具內壁引起對方注意,淡淡問。
冗長的沉默過去,鉞硫貝深沉如幽海的藍眼漾著陰暗的波動,冷冷開口。
「…陳年舊事,不記得了。」他脣形動得緩慢,像是用盡全力訴說。
啊,騙子…
司馬麟想笑,嘴角卻勾出一個難看的弧度。
「一無所有」的他們,還能拿什麼拚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