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提到女導演時,多數人的腦海會先跑出誰的名字?
即使這個時代,「女導演」三個字已經成為某種禁忌之詞,女導演不願被稱貼上「女」導演的標籤,不喜歡自己的電影被說很有女導演的風格,然而一位生在日本的女性要執起導演筒、拍攝電影,卻是一件極為不容易的事情。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
這些女性,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才能獲得他人的肯定;這些女性,必須打進這個以男性為中心的電影世界,但「性別」卻往往被擺在才華之前;這些女性,渴望撕掉女導演的標籤,但她們想要的僅僅只是完成一部屬於自己的電影。
因此,在想著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怎麼都沒有做過日本女導演專題時,第 29 屆女影我們終於迎來了田中絹代。一個被日本影史忽視的存在,卻是日本女導演地位大躍進的先鋒與開拓者,由她作為日本女性電影的代表,再適合也不過。
但在寫田中絹代之前,勢必要先提到日本影史上真正的「首位女導演」:曾在溝口健二手下擔任場記、剪接、副導,熬了六年才終於執起導演筒的坂根田鶴子。然而,她沒有像法國愛麗斯吉布拉舍(Alice Guy-Blaché)早在 1896 年開始,為電影付出極大的貢獻,導演與監製的作品多達500多部,抑或像美國的露易絲韋伯(Lois Weber),1911 年開始拍片並大膽討論墮胎等敏感問題,鼓勵並為女性爭取權益。日本直到 1936 年終於出現第一個女導演,然而她首部執導的電影《初姿》卻遭到劇組男性工作人員消極抵制,只因他們不願聽從女性的指令。
電影完成後,更慘遭影評們的無情批評,而坂根田鶴子只留下一句話:「我希望能把女性視點所看到的故事呈現給觀眾,但似乎那些男性評論家們,對此並沒有興趣。」日本首位女導演坂根田鶴子,也就此結束她短暫的導演生涯。
毫無疑問地,在那個年代,日本女導演成功的首要條件,不是電影的好壞或是導演的才華,她們必須靠著「人脈」與「地位」才能成為一位導演。這句話聽起來有點諷刺,卻也是那個時代的現實。至少田中絹代證明了這一點。
作為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女演員,活躍於戰前與戰後的田中絹代,一生拍過三百多部片,成為各大導演爭相邀請的繆思女神,日本知名大導演溝口健二、木下惠介、成瀬巳喜男無不為田中絹代的演技與姿態痴迷。然而對田中絹代來說,她雖然熱愛演戲、將演戲視為自己終身職業,但她也知道對於女演員來說,自己的年華終究會老去,能演的角色只會越加侷限。
當「拍電影」的想法開始在田中絹代的腦中成形時,與她關係深厚的溝口健二馬上提出反對的意見,但溝口導演沒想到的是,田中絹代的電影啟蒙,是在拍完溝口健二數部表現戰後女性思想解放的電影《女性的勝利》、《女優須磨子之戀》、《わが恋は燃えぬ》時得到的。而德國女導演尼里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的紀錄片《Olympia》,以及 1949 年赴美旅行三個月,也間接激發田中絹代想在日本做一點什麼的想法。
《戀文》工作照,右二為導演田中絹代/Wikipedia
1953 年,毅然決然向成瀬巳喜男導演拜師學藝,跟著《兄妹》劇組見習學習當導演的田中絹代,受到成瀨導演嚴格的指導,「從現在開始妳必須捨棄妳身為明星的身段。不准開自己的車,開拍前 30 分鐘就要準備好,拍攝時也不准坐著。」同年十二月,田中絹代首部執導的電影《戀文》完成上映,她也成為日本影史上第二位女導演。
不同於坂根田鶴子在片場受到許多嚴重不平等的對待,田中絹代的《戀文》不僅得以找木下惠介改編丹羽文雄的同名小說,成瀨導演也出借他的助導石井輝男與攝影師鈴木博,外加森雅之、笠智衆、久我美子等一票明星卡司助陣。而終於當上導演的田中絹代,也聽從成瀨導演訓誡,在拍攝現場展現十足的導演風範,即使拍攝外景的期間,圍觀群眾嚴重影響拍攝的日程,田中絹代也絕不妥協,堅持一定要拍到自己想要的畫面。
然而,田中絹代真正要面對的其實是前輩導演們給的壓力。「師從」成瀬巳喜男的田中絹代,聽從對方的意見放棄想要自己挑選新人演員的想法。此外,成瀨導演對於木下惠介的劇本也頗有意見,前後刪刪改改許多台詞,讓被夾在中間的田中絹代十分兩難。或許對於田中絹代來說,《戀文》不是百分之百屬於自己的電影,她的導演夢只踏出了小小的一步,或許這也是促使她想要盡快拍攝下一部作品的原因。於是她在短短兩年內,完成了《月昇物語》和《永恆的乳房》兩部風格截然不同的作品。
原本田中絹代第二部電影的首選,是翻拍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只可惜版權最終被大映搶先一步,最後是小津安二郎帶著自己無緣在松竹拍成的劇本《月昇物語》找上了田中絹代,向日活公司推薦由她執導,以及《西鶴一代女》的監製兒井英生擔任製作人。但這也導致田中絹代違反了當時,旗下演員不得參與其他電影公司製作的「五社協定」。
為了讓《月昇物語》如期上映,田中絹代和「五社協定」裡帶頭阻撓的大映簽訂「20 個月內演出五部大映作品」的約定,而她也因為個人稅金繳納的債務問題,和大映借了一百五十萬日幣。且原定演出的久我美子、高橋貞二也因五社協定而被迫退出,最後改由日活的新人演員北原三枝、安井昌二演出。
如果說《戀文》是無法讓田中絹代完全主導的作品,《月昇物語》便是田中絹代如何將極具特色的「小津風」,改以女性觀點重新製作而成的電影。同樣的姊妹情誼,田中絹代的鏡頭將女性的肢體語言放大成足以展現台詞之外的戀與愛,不管是一邊更衣一邊聊天的親密、月下散步時兩人面對愛情不同的性格與態度、或是父親對於嫁女兒的正面態度,《月昇物語》可以說是田中絹代逐漸掌握電影主導權,並融入自身觀點的上乘之作。
「我想拍的是,以女性的立場描繪活生生的女人。」-田中絹代
或許是因為田中絹代為了拍《月昇物語》而和溝口健二鬧翻,第三部電影作品《永恆的乳房》的女性解放,其實也是田中絹代對於自身的解放,且無不渴望擺脫男性對她的影響。作為日本影史上首部由女導演、女編劇(田中澄江)製作的電影,本片改編自因乳癌早逝的女詩人中城文子的傳奇一生,而電影裡的女性凝視是將「性別」作為一種超越情慾的載體,當女人在失去性徵後,面臨的自我認同與心境轉折,在片中一場「浴室攻防戰」與「透明棉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不想當什麼女詩人,我只想當女人。」-《永恆的乳房》
中城文子的短歌集《乳房喪失》,被田中絹代改編成《永恆的乳房》,喪失和永恆之間,是歷經老公外遇、離婚、罹癌的掙扎,「乳房」只是生理特徵的一部分,以自身慾望延伸而出的「寫作」才是永恆,塑造足以和這個社會抗衡的新時代女性。
在日本要成為一個女導演並不容易,田中絹代一生執導的六部電影,在過去的日本影史裡成了被過度忽略的一塊。然而綜觀世界歷史最悠久的電影雜誌《電影旬報》每年選出的十大電影排名,其電影雖然不在十大之內,田中絹代的名字仍然在歷史上留名:
1953年《戀文》第22名
1955年《月昇物語》未入選
1955年《永恆的乳房》第16名
1960年《流転の王妃》第27名
1961年《女ばかりの夜》未入選
1962年《阿吟大人》未入選
時至今日才看田中絹代,其實也是最好的時候。七十年後的現在,以河瀨直美、西川美和為首的日本女導演開始在日本,甚至是國際舞台上發光發熱,但另一方面,主流商業電影卻依舊沒有女導演的位子。已舉辦 45 屆的日本電影金像獎,至今也未將最佳導演與電影頒給女性過。面對寧可由男導演執導少女純愛漫改片,也不願意投資女導演的市場環境,日本女導演的未來到底該何去何從?
或許這個答案,我們依舊沒辦法在短短一年、五年內找到。但回望田中絹代的電影裡,那些女性在歷經苦難後的重生與堅強,彷彿是田中絹代獻給至今仍在以男性為主的電影圈中的女人們,最大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