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何玟珒,九歌,2022
寫作就像面對心中不斷累積的垃圾,撿起來廢物利用,加工成小說。這段反芻傷害的過程當然不太舒服,卻很必要。
(原發表於Open Book書評、九歌文學國度,20220622)
(此文重貼是恭喜玟珒拿到今年的台灣文學金典獎!寫書評都覺得沾光。)
曾經在多年前的文選裡讀到前輩作家對於小說與散文疆界定義(約莫文類模糊引起討論的年代前),說寫散文本質應該是赤裸,然而因為散文非虛構此一隱形契約致使散文寫作者自我包覆得更緊,反觀小說家倒因為虛構反而更安心地暴露。提及這件往事,起因於讀《那一天我們跟在雞屁股後面尋路》這本小說集時讓我想到相反的例子是網路論壇癟腳又強勢的甲方,總標榜自己是真人真事,在讀者與作者之間強加契約,卻因作品說服力不足而讀起來只讓人感到是篇創作文;然而在玟珒這位老司機(各種意味層面的)技藝筆下,小說裡那些讀起來有點糟糕(也是各種意味層面)或難以理解的事物究竟真實,小說文類的虛構性質倒是成了作者的力場。
這裡的真實並非指作者在作品裡安心坦然或怨毒著書地暴露了自己現實生活的種種,表述真實早就是不同文類的最大公約數,然而虛構的自由讓作者更易於在作品裡置入自己長期以來對於人的觀測:性與暴力、心與身體。這裡的暴露,指的是現實被壓抑的、歪斜的,尤其從小說收錄的作品看來,背景設定似乎和家族有關,作者也曾在受訪時提及「人說家是永遠的避風港,但如果風暴就此產生怎麼辦」,但細讀作品會發現玟珒似並不以解構家族為樂,倒是對正常框架的挑釁。除了避風港,挑戰的還有另一句俚俗「家醜不可外揚」:不能外揚的真的是家醜嗎?還是說框架本身與欲蓋彌彰的企圖反而更加醜陋。
不妨從〈疼痛轉生〉這篇起始,小說描述一個晚年久病的阿媽突然在病床上喊出想要BDSM的需求,分不清是口誤還是遺願,隨情節推進才得知這個垂垂老矣的身軀由她與她的么子兩個靈魂共用。早逝么子是同性戀,對花招百出的性愛模式瞭如指掌且親力親;阿媽發現兒子的傾向又氣惱又擔心,但其實自己也是深諳此道的同道中人。小說以孫子視角描述阿媽「做辣椒醬不戴套」、「懷疑阿媽是否沒有痛覺」,而後道出她「身體受傷頻率與她向水電工收房租的次數重疊」,還會「聽見隔壁房傳來的呻吟」,喜餅鐵盒藏了一張正面是窒息式性愛死亡棄屍的新聞剪報、背面是么兒訃聞,不免令讀者猜想這是對兒子的掛念,還是擔憂自己哪天亦可能玩出人命?視角一轉,久病床前的兄弟姊妹為了爭配遺產,當年不懂的同性戀、性的暴力與愉悅突然天啟似的都能理解了,想來那些總被稱為「過於新潮流行」的其實也沒有那麼無法接受,只是缺少動力。
母子共同擁有身體和秘密,在小說裡除了是個隱喻,更多出了一份共情同理。作品寫兩人靈魂若人格輪替,「伊出來的時陣,我就覕咧內底,恁咧創啥,我攏知知」。這宛如魔術表演帽子戲法的重疊與置換,不僅是這本作品集常用的手法,也是值得玩味的概念。除了母子同身的〈疼痛轉生〉,還有〈論集體失憶在家族場域中實踐的可能性〉中疑似曾與外傭有染導致家族譜系錯亂的父親,失智後,來擔任照護職的新外傭其熟手程度宛若她才是老父的親生女兒,反思血緣與稱謂的連繫意義;〈她說今天不拜拜〉主角膜拜的到底是誰的骨灰?慎重其事的送行倒是打臉了婚姻與傳統裡的重男賤女態度;〈電梯上樓〉的母女關係與童話故事〈驢皮公主〉類似,故意把女兒養醜以為可以去除她的性別與威脅,但小說最後女兒還是「逆襲」了父親,母親地位依然被剝奪。〈致親愛的盤子A小姐〉則剛好相反,母女的角色顛倒置換,女兒妒忌且怨恨從事性工作者曾經美麗的母親,也把此般情緒投射到身為母親乾女兒A小姐及其腹中胎兒。再推一層來說,女兒與乾女兒A,其實是好孩子、壞孩子一體雙生的隱喻,不妨想成手足與自己的關係。〈一個如妳這般的人〉和〈蝶〉兩篇寫的是兩代的重疊繼承——不是溫情的那種,而是錯誤與傷害,皆成為生命的伏筆。
要形容這本小說集是揉合民俗與性別題材的驚悚喜劇亦可,空間與布幕的手法在這本小說裡發揮得盡致,有一週討論小說場景時用了〈電梯上樓〉當文本,不僅僅是電梯這個場景在小說用作為切分時空、勾起角色創傷感、補敘回憶的多重作用,在小說裡根本是「地域十八層、而且是層層停的下樓電梯」,有趣的是,讀者會期待這個電梯會帶我們到哪個更悲傷的地方。此外醫院這個空間也把這篇作品襯得有聲有色,且看主角在不同的廳廊穿梭,看護與老人、孕科母子,空間反差式地襯托主角心緒;以及病房內的拉簾和床鋪的設置,其實也能看作是劇場拉幕,那個真相就在布幕後,雖然殘酷卻又好想看(斗M發言)。
雖說是滿佈黑色喜劇的作品,但也有一篇出挑:〈一個男人的攝影史〉偏偏是最出挑特異的一篇:美術館展出攝影名家作品,當導覽員詮釋著攝影畫面的意義,不知站在照片前的就是按下快門的攝影師本人。戀人之目所見盡是愛之光芒,單純為了拍下眷慕之人身影之美,創作動機也未必有導覽所說的社會關懷。當作者與作品與詮釋並置,有許多無法收攏在論述裡的遂溢出框架外(說不定此篇書評亦是超譯)。若是腐文同好讀到王常清學習攝影的動機是為了拍下體格很好的柯萬年,便會出現「此處應有本」的雷達響鈴,儘管礙於時代因素沒有明確坦露性向、順應社會規範結婚生子,讀者也能明確感知其同性情愫的主體性。小說結尾的時間快轉回多元包容的現代,王常清的願望實現得晚了,但也不遲,雖然沒有給兩位主角一個HE(Happy Ending),但也不致落入BE(Bad Ending)。
回過頭來談談真實,〈一個如妳這般的人〉這篇我解讀為有所自覺的小說寫作者的創作論:一位總是投稿失利的主角發現自己的寫作天賦恐是被建構而來,且此建構是母親過往無法企及的夢想彼端轉生而來的一場騙局。決定不再對自己說謊的主角再度提起筆書寫真相,終究交出了一篇好作品。作品是這麼寫的:
寫作是,事情已經發生,而妳不能當作沒事般地讓它離開,所以只能寫下來作為妳受到影響的證明。心中若已有傷口,那就將傷患的身分高明表演得淋漓盡致。
是的,不要對自己說謊,寫作者的赤裸恐非與讀者的契約那般簡單,現實生活也經常欺騙我們不是嗎?如果生命是一場騙局,那麼不妨將一切視為翻轉的伏筆,那些糟糕而難以理解的,說不定是真實的精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