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影像作畫,以鏡頭為詩,他的電影攝影作品影響了一代電影人,他的生涯際遇也寫就了一部電影史。與侯孝賢導演合作從《童年往事》(1986)到《刺客聶隱娘》(2015)等多部影史經典,也曾為許鞍華、王家衛、是枝裕和等風格各異的導演掌鏡,行跡遍及天涯海角,斬獲無數國際影壇榮耀,他是光影詩人李屏賓。
這些年的光影哲學、堅毅信念,如今被他凝作字字珠璣的動人生命傳記《光,帶我走向遠方》。正值新書推出之際,賓哥也與我們分享他一路行來的生命點滴。
是母親與青春鑄就我的性格
李屏賓是戀家的人,卻偏偏一頭鑽進一個回不了家的行業。29 歲那年,他初任《竹劍少年》(1983)攝影師,前前後後在中影從業十二年。此後他又因工作舉家遷往香港,十一年後再搬到洛杉磯。拍攝工作讓他常滿世界地跑,後來在電影合約中,他總會記上一條:希望往返班機行經臺北,這樣他就可以藉機探望母親。
已故的母親王永珠,是讓李屏賓時常叨在嘴邊的人。母親形塑了他待人接物的溫厚性格,也成為他漂泊生涯中的情感支柱。他形容獨力撐起一個家的母親生活節儉、不好出門,只要看著孩子長大,便開心自足。每回與母親短暫相聚的時光,也總是稀鬆平常,母親會提前為他做上喜歡的料理,多是豆沙包、年糕、綠豆湯一類傳統簡單的麵食。即使不是端午,母親也會特別包上甜粽。幼時的李屏賓嗜吃甜食,後來雖然已不常吃,但在母親面前,他還是會盡量多吃上幾口。
家,在李屏賓的記憶中總是很遠。小學四年級,他離家來到臺北木柵的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讀書,距鳳山老家三百多公里。為了省錢,清晨買上一張月台票進站,一路躲避查票員,晃晃蕩蕩坐上十餘小時的慢車回高雄,是他難忘的寒暑假回憶,也讓他如今仍笑說:「欠鐵路局很多錢。」
在那個沒有其他娛樂的年代,對李屏賓而言,青春只有打架和看霸王電影兩件事。所幸因為知道回家很難,更知道不輕言悲苦的母親照養孩子不易,他沒有學壞。早年成長於宛如孤兒院的國軍遺族學校,後來又分發到金門當兵,日日親歷生死一線的砲火,團體生活讓他對人與人際有更深的認識,也更懷有共情力與惻隱心,因為「大家都很慘。」現在回頭看,李屏賓直言他在那段年歲裡學到的是:「跟人交往很真就好了」,以及「尊重別人」。
如今,在工作中他身旁常有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來當場工,總是站得遠遠的。他總會問對方的名字,並請對方參與一些更有技術性的工作。他希望他們來片場是有收穫的,不是虛擲光陰。而年輕人總是驚喜且快樂地投入,愛呼他「賓哥」,與他像朋友一樣相處。「我不太喜歡階級,我很少利用我的權力。」他說。在現場的他雖是統御百號人的龍頭,卻沒有絲毫架子,讓人願意靠近,也絕不虧待人。
我要用技術服人
「像風中的蘆葦迎風而彎,卻彎而不斷。」這是法國導演吉爾布都對李屏賓的形容。外型如父親稍顯粗獷豪邁的他,內裡卻承襲了母親的柔軟心細,當然還有骨子裡的韌性,以及好挑戰的心。李屏賓說,他在現場的平易近人不是做好人,「只是讓別人知道,我不會欺負他,而不是去討好他。」尤其在專業片場,李屏賓說光是當好人是沒用的,還要「用技術服人」。
當年在法國拍攝底片電影《印象雷諾瓦》(2012)時,曾有一顆用穩定攝影機拍攝的鏡頭,需跟隨演員一路從幽暗的長廊,走到沐浴地中海陽光的陽台。他請助理跟光圈,助理覺得不可能辦到,於是雖然已經幾十年沒有跟過光圈和焦點,李屏賓仍親自上陣。後來,他得知攝影助理還曾偷偷打去沖印廠,詢問鏡頭是否有問題,在得知他真的辦到了之後,法國助理們也開始對他全心信服。
在專業領域打磨多年,李屏賓也沉澱出一套自己的心法。當年在學攝影、當助理時,他就已發現傳統的那套用燈方法並非鐵律,思索著如何突破創新。適逢臺灣新電影興起,也讓他更大膽實踐自己簡單有效的攝影哲學。他擅長把控精簡的設備,也往往能為劇組省下一大筆錢。出色的專業能力與製片思維,也成為他之後去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港的競爭力。
電影讓我學會「感覺」
與侯導第一次合作《童年往事》時,李屏賓自言還不理解什麼是「感覺」。這個略顯文青的字彙,在當時還讓他感到陌生。但他知道,不論用什麼樣的詞形容,關鍵都在於「動不動人」。因為侯導不試戲,他需要預判光該打在哪裡,如果演員沒有走到預測的位子,就形同打光失敗。雖然極富挑戰性,但也趣味十足。
後來日子久了,李屏賓也慢慢嚼出什麼叫「感覺」或「味道」。他說「不一定是光影」,有時候忽然來一陣大風,兩片落葉飄落,就有蕭瑟感,就是一種情緒;有時候孤身一人,地上搖晃著樹影,或是火車轟隆駛過,也有味道極了。「我很喜歡拍火車,可能我從小老逃票,老坐火車回家。我覺得火車有一個時間感。」他說,火車的轟隆聲就好似時間經過,影子來去,總能很具象地讓人感受到離別、時光流逝的心情。
拍攝《刺客聶隱娘》前,李屏賓也曾一度很擔心,不知道該如何拍出不一樣的古裝片。他平時喜歡看畫,他說:「看畫也能看出一種情緒」。後來,他推薦了一幅大器野性的畫作給侯導。李屏賓想把唐朝拍得野一點,之後也確實慢慢找到了方向。他說,「感覺」要去尋找,也要「無中生有」。
「每個年代的『感覺』不同,但人還是人。」李屏賓形容「感覺」與每個人的生命有關,很難去統一「感覺」到底是什麼。對年輕人來說,「簡單來講就是要嘗試,要大膽,不能按部就班。」好比他拍《戲夢人生》(1993),用了極少的燈,後來很多人驚艷於他怎麼能用底片拍出這種味道,紛紛上門尋求合作。他說自己之所以能在這個領域做這麼久,並持續推出代表作,就是因為他仍在不斷嘗試,自我挑戰。他深知「感覺」一直在變,就像兒時因省電而生的昏暗印象,若是搬到現代社會來,就顯得刻意。「感覺」也不一定是痛苦,如果把城市拍得恰如其分地摩登,也能生出「感覺」來。
我因電影過上百種人生
拍電影總是到處游牧,問及李屏賓如果不做電影,會做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沒有考慮過。「電影的魅力,是我可以過一百個不一樣的人生。」那其中的痛與成長,讓他自覺彷彿活了好幾個生命。「以後當隻狗吧。」他轉而笑說,「天天在家裡面。」
他進一步解釋,如果來生還是人,也不知道個性是否會改變,若是現在的他,絕不可能做很安逸的工作。從小在外漂泊、習慣獨自面對與解決事情,也磨礪了他熱愛跳脫框架、冒險挑戰的心性。這二三十年來,他幾乎都拍年輕導演的電影,雖然心知接大片團隊更安定,但挑戰性高的工作於他更有魅力。他常常不問預算,不問製作,聊過之外,就這麼接下了。
而這幾年輾轉兩岸三地拍戲,也讓他累積不少心得觀察。比如,這些年香港電影雖逐年萎縮,但隨著社會環境的疼痛改變,也讓今年金馬獎湧現好幾部來勢洶洶的小製作港片;這幾年中國電影全面朝市場化邁進,因投資成本高,各方面品質把關也嚴。雖然不免在整體風氣上「向錢看」,但仍有文藝佳作如《隱入塵煙》(2022)因口碑加持,締造票房奇蹟;反觀臺灣,雖是維持一樣的市場規模,但因創作多缺乏痛苦與孤寂,也往往易流於表層現象與小眾,難以捕捉到更細微細緻的情思。同時,過低的輔導金審核門檻也是問題。
李屏賓回顧過去,雖然臺灣電影的市場也小,但尚有國際可以走出去,然而這十幾年,幾乎沒有多少片子進到國際影展核心,讓人認識現在的臺灣。他為臺灣電影的競爭力感到憂心。
聊起欣賞的攝影師,李屏賓説有很多,像是《教父》(1972)的高登威廉(Gordon Willis)、《末代皇帝》(1987)的維托里奧斯托拉羅(Vittorio Storaro)、《銀翼殺手2049》(2017)的羅傑狄金斯(Roger Deakins)等。但在工作時,他常常會特意不看參考片,只因不希望被帶著走,能練出屬於自己的思路與技法。
如同他年輕時看《教父》,也許並未接收到什麼確實的資訊,卻能感受到對方敢於用什麼樣的影像面對世界的觀眾。他自道,一路走來或許被很多人影響著,他雖不能辨明那當中的方方面面,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依舊不斷在改變與挑戰著。
採訪:張硯拓
撰稿:婉兒Cari
攝影:ioau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