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知道,此刻音樂之神正籠罩在大廳之上,降福於此。
先是一片黑暗,然後琴聲劃破天際,穿越了不可能的結界,一切就有了光。
可是在光之前,你可曾想過有什麼?
一首《工作交響曲》。那是舞台人員忙進忙出的聲響,也是觀眾在台下不安地等待的心跳。
調音師說,這是你要的音色?
不,我要再明亮一點。
燈光師說,這個色溫完蛋了,鋼琴家的臉看起來超級暗。
無數人的心血,無數的心語和獨白,造就台上鋼琴家獨一無二的演出。
所有的目光都在鋼琴家身上。
所有的人都知道,此刻音樂之神正籠罩在大廳之上,降福於此。
他們知道奇蹟發生了。
但他們卻不知道,比鋼琴家更注目於現場演出的,是坐在他身旁這位女士。
井上陽子,一位翻譜員。
鋼琴家是必須忍受孤獨的。而作為一位翻譜員,除了必須忍受孤獨,還有來自聽眾不信任的嘲笑和可能的惡意。
他們喜歡那個流傳已久,關於魯賓斯坦的故事。大意是說,魯賓斯坦擁有風靡全場的能力。他演奏從不看譜,也就無需翻譜員。1964年重訪蘇聯,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大廳舉行演奏會。那天大師的狀況很好,上半場最重要的《蕭邦第二號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彈得有風有火,沒想到第二樂章卻大忘譜,只好即興編了一大圈,卻還是繞不回來,最後索性直接跳到下一段演奏。
你以為偉大的魯賓斯坦這樣就被擊倒了。忘譜乃是兵家常事,錯音也無須罣礙。大師的心中有塊壘,下一段《英雄波蘭舞曲》彈得山河變色,撩起聽者最敏感的神經。觀眾的掌聲都要把屋頂掀了。
觀眾都喜歡這個故事。那怕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從來沒有人不買單。
在他們的想像中,「一流的」鋼琴家就是要有記下全本樂譜的能力。而「超一流」的鋼琴家,那些雙手肯定被上帝親吻過的真正大師,則進入到一種無招勝有招的境界。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事實上,你忘得越多越好,因為你就是譜,你即興的裝飾奏和別出心裁的彈性速度,就是世間最美的音樂。
一旦觀眾把鋼琴家無限上綱到近乎天神的地位,他們就忘記譜是有人寫的。
而譜是有人翻的,無論是鋼琴家在腦海裡自動翻頁,還是留一個位置給名為「翻譜員」的人來進行這項毫不起眼的儀式。
「翻譜員」,一個多拗口的詞,好像天生就要和鋼琴家作對似的。為什麼我們需要你?肯定是鋼琴家功力不夠,才需要在萬籟俱寂的鎂光燈中,冀索一點點的指引吧?
翻譜員越是彰顯他們的存在,就愈磨耗了鋼琴家在觀眾心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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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吃驚的,關於井上陽子的資料一付闕如,除了跟她合作的鋼琴家外,找不到任何可以聯絡她的管道。
身為一個藝文副刊的記者,我的職責就是為觀眾發掘那些他們從來沒有觸及的境地。如果狀況夠好的話,我還可以透過專訪和文字的力量,成功消除他們某些生根多年的偏見。
其實我注意到井上陽子小姐已經很久了。
我的好奇始於陽子小姐最近三場的合作演出。都是重量級令人敬畏的鋼琴名曲。它們分別是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與史特拉汶斯基的《彼得洛西卡》。以及當然了,鋼琴之魔李斯特的重量級炫技名曲:《B小調奏鳴曲》。
在我跑音樂會的記者生涯當中,很少看到鋼琴家願意在表演如此強悍的大型曲目時,還需要翻譜員。這幾首正是炫技用的,無法完整背譜,還得仰人鼻息,靠人指引,這樣的鋼琴家大概也好不不到哪去。我檢視了和陽子小姐合作的這幾位鋼琴家經歷,天哪,都是在樂壇早有定評的出色音樂家。也就是,依照他們的能力,以及考量這幾首曲子的炫技特性,他們是絕對不需要陽子小姐當翻譜員的。
那為什麼他們需要井上陽子在身旁?
我越想越奇怪,始終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下午的咖啡空檔,我趁機問了同行跑藝文線的小慈,問她是否有無專訪到陽子小姐的管道。沒想到她給了我一個白眼,說沒人在專訪翻譜員。專訪大師的點閱率已經夠低,何況是一個佔據角落不出聲的翻譜員呢?
小慈的這番冷言熱語,並沒打倒我。我們做記者的,要學會在不疑處中生疑,才能看見那些被隱蔽的現象背面,常常是真理。於是我不理小慈話中的刺。反正現在網路這麼發達,自己找答案才是王道。
令我吃驚的,關於井上陽子的資料一付闕如,除了跟她合作的鋼琴家外,找不到任何可以聯絡她的管道。
學歷不知道。我猜是茱莉亞或柯蒂斯學院。
現居所?至少是地球某處吧。
最親近的人?死掉的作曲家。
天哪!茫茫人海,到底要怎樣才聯絡得到這個沒有臉書、沒有IG的「現代隱形人」呢?
忙了幾個下午,苦無線索的我,最後只得硬著頭皮找與她合作鋼琴家的經紀人。這真是令人尷尬的作法,報社打來要專訪,不是要訪問成名已久的鋼琴家,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翻譜員,這叫他們把臉往哪裡擺?
尷尬也就算了,如果能得到答案,一切的辛苦都無所謂。沒想到我聯絡各家合作的經紀公司,竟然沒有人知道陽子小姐的下落。
在此同時,他們卻給了一個口徑一致的故事。一個我跑新聞以來,最離奇的怪談。
所有的鋼琴家都不認識井上陽子。是陽子小姐自己跑來找他們的。
我問,那陽子小姐為什麼要主動來翻譜?
「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想啊,否則我幹嘛打來。」
「那你聽好。不能說出去喔。說出去要滅口。」
我說好。
於是他們告訴我這個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事,而我在這裡甘冒生命危險,大膽地寫了出來。
「我們的鋼琴家有問題。」
「什麼?你們的鋼琴家有問題?」
「就是我們鋼琴家在演奏會上,彈出沒人覺察到的錯誤,雖然觀眾完全無視,依然獲得滿堂彩,鋼琴家卻自己耿耿於懷。然後,她就來了。」
「她就來了?誰?井上陽子小姐嗎?」
「不是她還有誰?一個擁有絕佳耳力,熟識古今中外所有艱澀曲目的井上陽子。」
聽到這樣的離奇故事,我不由得從座上跳了起來。
我好奇的是,她來了,究竟和鋼琴家們說了什麼?
跑音樂新聞的,都聽過一句老話。
「一天不練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琴,樂評知道。三天不練琴,觀眾知道。」
井上陽子會不會比鋼琴家更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偏離了音樂的核心呢?
我開始在心裡搬演他們之間可能的對話:
「你巴哈彈得太浪漫了,有些肥肉。」
「李斯特的《超技曲》表現得太刻意了。沒有靈魂。」
「孟德爾頌的《無言歌》要放入能歌唱的情感。你的只是一連串精湛的音符。」
井上陽子會不會正好洞悉了鋼琴家內心的恐懼,從而得以攝服他們?
如果真是這樣,那一定要能力強大到足以傲視群倫,才能夠提出深刻而有哲理的見解。
如果真的這樣強大,那麼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聽過井上陽子的名號呢?
如果可以,我想要親自問陽子小姐這些問題。
而如果夠幸運的話,我想要親自聽見陽子小姐的琴聲。聽見她如何用自己的聲音,撼動了鋼琴家,撼動了他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