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前往事務所經營的醫院途中,由岩川負責開車,嫌犯陷入昏迷,三人也不發一語,僅有諸神黃昏打破了沉默,因為他在無意間看見了B-2α換回白色襯衫的領口上沾到了咖啡色的血漬,他說:
「妳的脖子受傷了。」
B-2α摸摸後頸,然後拔出一塊指甲般大小的鐵片:「血液和體溫相同,所以我才沒發現。」她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感覺疼痛的神情。
諸神黃昏從座位底下的簡易醫藥箱拿出一塊乾淨的紗布交給B-2α:「不要緊嗎?」
B-2α:「我沒事,大概是爆炸的時候被射傷的。」
諸神黃昏:「喂,等一下到醫院的時候順便處理一下傷口吧。」
B-2α用紗布輕壓後頸:「嗯。」她輕闔雙眼,向後靠在椅背上。
岩川早已安排後勤人員在醫院做好急救的準備,所以,當事務所的工作車抵達醫院之後,馬上就有另一組人來接手那個嫌犯。諸神黃昏也跟著進入替那名嫌犯處理傷勢的手術房借了點醫療工具,之後又小跑步回到車上,他關上門對著B-2α說:
「我幫妳看看。」
B-2α拉開領口,並且側著頭,用手把頭髮撥開,露出頸部的傷口。諸神黃昏觀察著破片造成的傷勢:
「傷口不大,可是……」
諸神黃昏話還沒說完,B-2α看看手錶,略顯不耐煩地轉頭問諸神黃昏:「可不可以快點?」
諸神黃昏將手按在B-2α的頭頂上把她的頭強制轉回去:「別亂動,雖然傷口不大,陷得也不深,但是只要再偏一點點……就會射中脊椎骨。」
B-2α:「我不相信運氣。」
諸神黃昏:「但妳真的很幸運。」他接著拿起棉花和碘酒:「我現在先幫妳消毒,可能會有點刺痛。」他謹慎地在B-2α的傷口周圍擦拭了一層碘酒,接著稍微用手捏合綻開的皮膚,頓時,傷口又滲出了一點血,諸神黃昏再次用棉花擦拭掉血跡:「抱歉,現在應該更痛了,忍耐一下,我要替妳擠上癒合凝膠。」
B-2α的臉上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重複地又問了一次:「緊急處置完就沒事了吧?」
諸神黃昏:「等一下我還要替妳的傷口包紮,順便再打支針。」
B-2α:「幹什麼用的?」
諸神黃昏:「只是一些抗生素,抑制發炎、避免破傷風。」
B-2α又問:「可不可以快一點?」
一頓操作結束,諸神黃昏正在替包紮做最後的固定:「妳今天好像特別地急?」
在諸神黃昏處理完她的傷勢之後,B-2α扣好襯衫、穿回大衣:「我有點私事。」雖然B-2α同樣以平淡的口氣回答,但與平常相比,她的樣子的確反常了些。其實是因為端木的關係,她想要早點回家。
諸神黃昏:「那接下來該怎麼處置?」
B-2α:「等那個噁心的人渣從加護病房醒過來,只要他能說話就馬上盤問他。」
諸神黃昏:「嗯,好……妳現在要回家了嗎?」
B-2α:「是的。」
諸神黃昏:「我叫岩川開車送妳。」
B-2α:「現在已經要八點了,電車早就開始運作,我自行回家就可以,」她拉開車門:「如果累的話,回去再補個眠吧。以上,再見。」
駕駛座上的岩川轉過身來和諸神黃昏一起看著B-2α然後擺擺手:「再見。」
B-2α關上了車門後,諸神黃昏也移動到副駕駛座,他喃喃自語道:「真可惜,差一點就能知道她家住哪裡了。」
岩川:「以她這種女伯爵的氣質,說不定是住城堡吧。」
諸神黃昏:「啊!果然很適合她,不過這附近哪裡有城堡呢?」
「白痴,你不會當真了吧?」岩川:「不過話說回來,你幹嘛想要知道她的住處?」
諸神黃昏:「我跟她搭檔三年,可是我對她的認識少之又少。」
岩川:「妳想挖她的底?」
諸神黃昏:「這種說法聽起來真激進,但某種程度上……或許也算吧。我找不到任何她在進入事務所之前的資料,就連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岩川不屑地冷笑:「廢話,你那麼做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人家可是駭客界的傳奇人物。」
「嗯,我當然明白,可是甩開『B-2α』這個稱號,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諸神黃昏:「她有太多的秘密。她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宣稱要處理她私人的事,真不曉得她在做什麼……」
B-2α:「可能是有男人了吧,因為擔心男朋友一覺醒來找不到自己,所以才趕著回去。」
「啊,是這樣嗎?」諸神黃昏表情略帶失望地說。
「別問我。」岩川發動車子:「你要吃早餐嗎?如果不吃,我就要回事務所了。」
諸神黃昏:「回事務所好了,我現在超想睡覺。」
「收到,正在前往。」於是岩川開著工程車,往新市區商業大樓的地下室前進。
* * * * * *
B-2α不等電車完全停止,立刻從階梯上輕快地跳下來,跨過街道、步上石階,一心趕著回到公寓去,在稍微等待電梯的運輸之後,B-2α打開閘門,快步走到自己的公寓門前……
但是大門卻沒有完全關緊。
B-2α瞬間陷入極大的恐慌與不安,她的腦海裡突然浮現起她現在正在偵辦的那個案子,特別是那位受害少女躺在停屍間手術台上的模樣,一股寧靜而血腥的恐怖感油然而生,全是不好的預感。
B-2α伸手拔出大衣底下的Raging Bull,慢慢推開房門……她仔細地環顧玄關裡的每一樣東西,並注意到端木的鞋子還在,B-2α沿著走廊前往客廳,她避免發出太大的聲響,肩膀緊貼著牆壁,以防兇手還有同夥仍留在屋內,B-2α確認過浴室和客廳都沒有埋伏,也沒被翻弄過的跡象,直到她發現端木的房門沒關緊,她立刻推開那扇門迅速進入、舉槍檢查每個角落,可是裡面同樣空無一人,床上的棉被並沒摺好,種種跡象致使B-2α的眼神顯得更加焦急,她走出房間,腦中毫無頭緒,端木的鞋子還在,行李還在,結果她卻不見了,加上未整理的棉被,B-2α做出最壞的打算,她假設端木已遭到了綁架,在B-2α所接觸的工作領域裡,在這個城市,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隨著B-2α的心跳加速,她掉頭走出門外,壓下電梯的拉柄,在等待電梯上來的期間,B-2α把Raging Bull的轉輪推開,將裡面的避震子彈一顆、一顆全部換成高殺傷力的麥格農(Magnum)空尖彈頭,電梯終於抵達,B-2α用力拽開閘門……
這時端木竟從電梯裡走了出來,不過由於B-2α就擋在她的面前,因此端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啊,姊,妳回來啦?」
B-2α雙眼盯著端木,一時間,她的淚水簡直就快從泛紅的眼眶流出,她走向前去緊緊抱住端木,抿著嘴唇不發一語。端木大概知道B-2α是因為在回家時找不到她而著急,於是她帶著相當愧疚的口氣道歉:
「對不起,姊姊,因為我起床後才發現忘了帶牙刷,所以我下樓到附近的商店去買……」
「我剛剛真的很擔心。」B-2α小聲地說。她看看端木的腳上,原來她穿了另一雙涼鞋,這時候B-2α才得以恢復冷靜並意識到:正因為端木沒有鑰匙,所以她才沒辦法把門鎖好。
見到B-2α這樣的反應,端木的慌張跟著加深了:「對不起,姊姊,真的很抱歉……」
B-2α放開端木,揉揉自己的雙眼:「沒事,只要妳沒事,我就沒事了。」這時候她趕緊悄悄將手上的Raging Bull插回腰後的硬殼槍套,轉眼更換成和藹的態度:「肚子餓了嗎?等一下妳刷牙洗臉完我們就出去吃早餐。」
「好。」於是端木和B-2α一同進入了房子裡。
但事實上,在B-2α擁抱端木之際她就注意到了B-2α脖子上的傷,以及那把銀色的左輪手槍,她全看見了。
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端木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有關B-2α的事,手槍、身上的傷、好久不見的姊姊……端木將洗臉台裡的冰水潑在臉上,她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做了幾次起伏,然而卻依舊無法平復情緒,最後仍帶著忐忑的心情離開浴室;B-2α正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等她,不過,壓抑著全身的顫抖,端木緩緩開口說:
「姊,我可不可以……我想要問妳一件事情。」
B-2α:「好啊,妳想問什麼?」
端木也從旁邊拿來一塊墊子,和B-2α一起坐在地板上,可是她抱著膝蓋,姿勢呈不安狀,眼神也不敢與B-2α直視:「姊,老實說,我覺得妳變得好陌生,我幾乎認不得妳,我指的不是妳的樣貌,也不是妳的聲音,而是有一種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不過,據我所觀察到的……我覺得妳真的變得好多。然後,既然我們昨晚已經說好以後要互相照顧,那麼我想請妳老實告訴我,妳是不是在對我隱瞞什麼?」
B-2α用手掌托著下巴:「具體上是什麼讓妳這樣認為?」
端木長嘆一口氣,她直接坦承:「我看見妳的疤了……對不起,我知道那樣很不禮貌,但昨晚妳從浴室走出來接電話時,我就看見了妳身上所有的疤,鎖骨、後背、肩膀、腹部……姑且憑藉我能力有限地妄加臆測,那樣的數量跟形狀絕非什麼單次的意外,難道不是嗎?」
B-2α閉上了眼睛,只默默地哼應了一聲:「嗯。」
端木繼續說:「昨晚妳輕描淡寫地預告我:隔天一早妳必須出門工作,要我別擔心,結果等到妳回來的時候,妳的脖子上又多了一個包紮的傷口,而且……我還看見妳手上拿了一把槍,我很肯定自己絕沒看錯,但,為什麼呢?」
B-2α睜眼看著端木:她把自己的額頭埋在兩膝併攏的空隙之間,她音量變得微弱,語氣不知所措,好像快哭了。B-2α:「然後呢?」
端木重新抬起頭來,她總算正眼注視B-2α:「我不知道,這令我感到相當害怕,那個念頭又出現在我的腦袋:先是爸媽,再來是姊姊,然後會是妳嗎?」
之後兩人之間同時陷入了一段沉默……
B-2α知道現在已經無法再用隱瞞或冷處理的方式進行安撫,端木過於聰明而敏感,她的壓力肯定會支持不住,與其如此,是時候公開了,B-2α說:
「我曉得妳遲早都會問,不過卻沒料到會是這麼快,我們開始一起生活還不到一天。」
「啊?」端木一副驚訝的表情。
「我並不是故意隱瞞,而是希望採取漸進式的策略在未來才慢慢對妳告知,因為我也會猶豫:假使現在就一口氣全盤向妳託出,妳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是否會讓妳跟著涉及不必要的風險?同時,我也相當在意,妳會怎麼看我?」B-2α一面說著,一面脫掉大衣、卸下她的腰封,並將彈袋上的武器與道具逐一陳列在自己面前的地板上:工具鉗、閃光彈、手榴彈、頭戴顯示器、給彈輪……以及單是尺寸就足以在視覺上造成一定震懾力的那把Raging Bull, B-2α:「對於一般人來說,驚訝也是正常的。」
實際的確如此,端木在見到那把左輪手槍時不由得瞪大了雙眼,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所有的裝備:「妳身上帶這些東西幹什麼?妳不是事務所的業務員而已嗎?」
B-2α變成了工作時的語氣:「我說過我是在事務所工作,只不過,那並不是一間普通的事務所,我要處理的業務也不是普通的案子。」
端木:「那妳到底是……」
「『事務所』……是一個涵蓋全球的情報網,透過各種電子信號的飛馳突破地域限制,並且形成一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非官方組織,它滲透全世界的經濟、政治、安全、民生、科技等多種領域,完全獨立,不受特定國家單位或私人機構的管制,核心目的正是為了制衡影子政府。而它的名字就叫做『事務所』,我並沒有說謊。」
端木:「好……暫且,就說我可以接受這樣的存在,然而這些武器又是怎麼一回事?」
B-2α:「我的外勤任務性質介於警察和軍隊之間,只要與電腦網路相關的犯罪行為全部都會由我們負責介入調查,其中也包含了國家級別以上的挑戰,因此各種危險的狀況都有可能發生,這些武器與道具正是確保工作得以完成,並保障執勤人員自身安全的工具。」
端木:「所以妳早上的工作就是指那樣的任務?」
B-2α:「是的。那是一場逮捕行動。」
端木:「妳脖子上的傷就是在工作時造成的?」
B-2α:「是。」
端木:「那麼妳身上其他的傷口也一樣嗎?」
B-2α:「不,那是在進到事務所之前就留下了。」
「之前?也就是自妳被帶離我們家之後的這十多年間?」端木再次提高了她的音調質問著。
B-2α:「沒錯,但對於我而言,那感覺上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
問題即將進入核心,這是她自己要求的,因此端木必須往下深究:「請毫無保留地告訴我,我想要知道。」
B-2α有點猶豫,倒不是如實交代自己的過往這件事,她反問:「我可不可以點支菸?因為,這可不是說給小孩子聽的床頭睡前故事。」
「我不介意。」端木甚至主動幫B-2α捎來身旁圓桌上的菸灰缸。
B-2α點著了一根菸並且深深吸上了一口:「這種東西不好,不過,舊習難改。」她把香菸橫放在菸灰缸缺口的邊緣上,隨著那陣煙虛柔形狀的節奏,B-2α的眼睛透露出她已經開始慢慢地回想,從最初的地方開始。B-2α說:「其實我有病,端木,而且病得相當嚴重,但若要嚴格說起來,那也不是真的在指一種疾病,而更像是能力。」
端木:「像是什麼?」
「有些人會因為基因遺傳的關係而產生感官知覺上的變異,例如色盲,色盲的人就永遠辨識不出特定的顏色,如果不去糾正,色盲者大概終其一生都不會發現自己的視覺變異。只不過,我的特異體質絕對不會是色盲那麼的簡單,我想說的是:我對符號圖案特別敏感,敏感到異常的程度。如果用實際一點的例子來表示:假設有一項訊息經過加密並重新排列組合、變成了很複雜的圖文或符號,但是看在我的眼裡,我依舊能夠在腦海中還原出它最剛原始的內容,換句話說,我的大腦自己會自動將訊息解碼翻譯,甚至不限於視覺,透過聲音或碰觸,這樣的機制也能夠運作,甚至不需要經過我的意識。」
「好神奇……」端木搔著眉角:「我從來都不知道妳有這能力。可是如果妳不需經過意識就能解碼,妳又是怎麼發覺到自己天生有這能力呢?」
B-2α側著頭,略顯無力地抽了一口菸:「因為我曾經通過一項測試,他們用電子郵件的方式寄給所有人,然後就等著有人能夠解開信裡的訊息並且回寄。當然,上面附屬的題目只會說明那是問卷調查或心理評估之類的,幾乎大部分的人在生活中都曾無意間做過這種測驗,不僅是電腦網路,範圍更涵蓋學校或醫院,妳也一定參與過,因為他們籠統稱之為:智力測驗。」
端木:「『他們』是誰?」
B-2α:「專門研究我這種體質的人,不過他們不是什麼好人,因為我的這種能力能夠帶給他們非常可觀的利用價值。自從我離開妳們……或者該這麼說:我之所以會離開妳們,全是因為那些人要強制將我帶走的關係。」
「果然,根本沒有什麼特殊教育機構,」端木恍然大悟,同時又憂心忡忡地追問:「那……他們把妳帶到了哪裡?」
「其實我究竟被帶到了哪裡……我並不知道,在長程的運輸中,我輾轉乘過飛機、火車、渡輪、救護車,中途還有一段是軍用的悍馬(Humvee),反正那時我只有12、13歲,加上我原本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身份,因此面對政府和那研究機關的安排,我並沒有想到必須特別留意自己的去處。總之,我最後被送到了一個像是精神療養院的地方,他們在那裡不斷地訓練我,將我的能力專門運用在電子訊號上,從那之後,我就一直為他們做著很多解碼的工作,他們把我變成了一部功能強大的譯碼機。我在那個地方待了三年多,直到我發現了某件事。」
端木:「什麼事?」
「長期被注射各種精神藥物,還有各種侵入式的神經刺激器材,我的大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拓展出另一種能力:我可以直接與電腦網路連上線。」
端木擺起手:「等等,妳是說……還在實驗中的腦機連結介面?」
「『實驗中』只是給社會的說法,實際上他們在上世紀九零年代就已經擁有了這樣的技術,因為接收資訊的速度可以很快,但在反饋的輸出上無論是打字、語音或眼球追蹤,這些都太慢了,因此他們發明了一種可以主動供電的人工脊椎,直接帶著電纜鎖在實驗對像的背後。」B-2α抽著菸:「於是,我進一步變成了所謂的『生物電腦』,一旦接上開放網路,就沒有我入侵不了的地方,運算效率更高,存取速度更快,但副作用就是會令我對現實產生嚴重的剝離感,畢竟我都能清楚意識到自己被物化成一台工具了,於是我連自己的身體機能都可以像切換開關一樣區隔化控制,最後則是逐漸消彌的道德與感情。」
「那不是真的,」端木否認道:「妳並不是沒有感情的機器。」
B-2α:「妳怎麼能夠確定呢?說不定我也只不過是一種從電腦運算出來的人格擬態。」
端木:「如果是那樣,那麼為什麼妳還會掛念著我?甚至發現我不在家時還那麼地擔憂?」
「的確,妳說的沒錯,『掛念』……直到現在我都還保留著我們三姊妹在小時候的合照,用來向自己證明我擁有的並不是人為加工的記憶。」B-2α熄掉燒短的香菸:「總之,身處在網路的世界裡太久,就連對時間的認知也會變得扭曲,在反覆執行他們下達的命令以及看似永無止境的實驗後,我做了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以『徹底殲滅這個機構』為前提,我預測過上百種版本的未來,於是我選擇了用最極端的方式來讓自己逃離那地方。」
端木:「妳做了什麼?」
「我讓整個北半球發生了大停電,」B-2α看著端木:「完全沒顧慮到醫療需求,或者其他專門確保人身安全能及維護社會正常運作的能源設施,從地面的個人手機到太空中的所有衛星,全部停電或當機。」
端木:「那是妳做的?不過我記得新聞說太空總署宣稱是……」
「『太陽風侵襲』?他們當然不得不這麼向社會大眾解釋,太空總署也被矇在鼓裡。反正,那次事件過後,部分知情的情報份子和地下網路駭客給我冠上了一個特異的稱號,稱呼我為『B-2α』,意指『無差別攻擊的隱形轟炸機』。而那個訓練我的機構也在動力危機之後如我所計畫地遭到解散,只不過,我還沒獲得自由,也許是報應吧。」B-2α又點起了一根菸。
端木:「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太不可思議。」
B-2α帶著世故的沉重感回答:「的確很難令人置信。」
「後來呢?」端木繼續提出問題。
「這大概是他們對我做出的制裁或是保險動作,我被編到北約體系下的英國陸軍,在完成為期6個月的基礎訓練之後,由於背景特殊,他們直接給了我少尉的軍階,先是指派我進入第23空降特勤團進行特種受訓,結訓後便又將我編入專職負責直接戰鬥的第22團,因此我開始跟隨團部在全球移動,反恐、偵查、營救、護衛……在交火最嚴重的衝突區內,其實都有我們在暗地裡活動,我猜想他們是希望我可以在高強度的任務中順理成章地陣亡,因為他們不需要無法控制的戰略武器,只好榨取我最後的剩餘價值。」B-2α彈掉一部份的煙灰:「於是我看遍了人類各種殘忍的惡意,我猜這一段只會讓妳感到噁心,妳確定妳還要聽?」
端木點頭:「要,我很確定。」
B-2α吸上一口菸:「身處前線可以讓妳看見很多新聞上根本不會報導的畫面,即使最暴力的電影或遊戲都無法複製出那種體驗,精準導引飛彈直擊敵方火藥庫的閃光,古柯鹼工廠燃燒時的化學惡臭,卡在鐵絲網上油膩的人體脂肪,內臟和血水滲滿整片土地的爛泥,迴盪於巷弄間無從判斷方位的槍響,子彈從妳頭頂飛梭而過所發出的尖銳呼嘯,各種異國語言的叫囂、祈禱、求救和哀號,土製炸彈引爆時穿透妳身體的震波……乾燥的沙漠、濕熱的叢林、黑暗的深海、冰冷的雪地、氧氣稀薄的高原,還有各式各樣惡劣的極端天氣,全身上下加總起來直逼20至30公斤的武器、彈藥、工具、通訊器材及防護裝備,原本它們應該是用來確保妳的生還率才對,但每一秒鐘它們的重量都在消耗妳的體力,無論跑步、跳躍、蹲下、起立,妳全身的關節都在承受嚴重的磨損,精神上時刻無從鬆懈,只能依靠腎上腺素來維持體能的亢奮,並以足夠強大的心理素質來讓自己保有理智。」B-2α又抽是一口菸:「好吧,這些是作為參戰人員的日常,但之於我們面對的敵人以及無辜的平民,那又是另一種人間煉獄,當中最恐怖的,莫屬『種族淨化運動』,妳聽說過嗎?」
端木:「只限於新聞或是倖存者的口述歷史。」
B-2α:「我無法公開任務的具體細節,不過,我曾在東歐近距離見識過一場種族淨化運動,出於意識形態,這裡指的『種族』並不限於人種,也包含了特定的階級身分以及不同政治立場的支持者,在我們踏入現場之前,這個地區已經鏖戰將近一個月,大規模的人口清洗使得它被取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人肉屠宰場』。針對手無寸鐵的平民,他們集體屠殺的方式是讓所有人排成一列站在數十公尺長的壕溝前,然後用各式輕型武器自由開火,手槍、衝鋒槍、步槍、機槍……事後,他們只要將堆土機的鏟子側成一邊然後沿線開過,成千上百的屍體就會被推進壕溝裡,接者換下一批,為了避免有僥倖活過行刑的生還者混在屍堆裡,他們時不時地就會朝著屍坑投擲汽油彈;女性──尤其孕婦──更是他們的重點獵殺目標,因為他們必須確保異族的下一代也被完全殲滅,我曾見過一名孕婦被散彈槍直接抵著腹部開火,那名婦女並沒有當場死亡,除了飛濺的腸子以及全部絞爛在一起的臟器,連身體已經成形的胎兒也一併流了出來;當屠殺的進程發展到某種狂熱的程度,他們甚至會將這當成一種娛樂,例如用難民來試驗一顆12.7mm的重機槍彈頭一次能夠貫穿幾個人的頭顱,我到現在還記得透過望遠鏡看到的那副景象,一聲槍響,19顆人頭幾乎同時炸開,碎骨與腦組織在空氣中噴發成濃稠的血霧,19具無頭屍同時倒下。」
端木難掩噁心的表情:「我的天啊……」
B-2α並未因此停下:「所謂的後方也好不到哪裡去,在簡陋的臨時醫院到處都是斷肢殘臂的傷患,有些沒了雙眼、有些沒了下顎、有些按壓著外露的骨盆……地板上滿是鮮血,護士和醫生來回踏著血腳印,各項藥品和醫療器材嚴重不足,根本救不回幾個人,衛生環境極其惡劣,營帳內充斥著由傷口腐爛的膿液、糞尿以及嘔吐物混雜而成的腥臭,隨時都有人死於失血過多或細菌感染,他們連麻醉、止痛都得不到,呻吟與尖叫日夜迴盪。正如我所說,一般社會大眾根本無從由新聞媒體上得知這些細節;就算暫時得到輪休,我們依舊得徒手洗刷卡在裝甲車上的肉末、用榔頭鑿碎積層為厚片的血漿,並自行找時間用刀子剔掉卡在靴底溝槽內的人類牙齒。」B-2α看著端木:「這就是現實,而且還只是一小部分。」
端木神色凝重:「而妳也沒能全身而退,對吧?」
B-2α:「如果妳要問我的傷,那都是在所難免的。幾個主要的疤痕我都記得相當清楚,而在這當中唯獨有一個……」她停頓了一下,壓著自己的前腹:「是差點令我致命的。」
端木:「也是在東歐的時候?」
「不,是在西伯利亞的一座針葉林裡,時間是12月15日,不過,不管是不是冬季,那地方全年都是一樣的寒冷;我們的任務是搜尋一處前蘇聯廢棄的地下碉堡,根據情報指出,某個被國際通緝的恐怖組織正在那裡研製髒彈,為了避開雷達的偵測,我們採用跳傘與步行的方式進入俄羅斯的領土,原本我們預計每日的行軍距離是20公里,不過由於氣侯太過惡劣,暴風雪加上濃霧,能見度極低,再加上我們大部分的電子儀器全部遇上故障,就連唯一能夠判讀方位的指南針也被凍到指針結冰,所以原定72小時的行動被延長為整整一週,整個情況彷彿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就在我們終於離目的地只剩下不到幾公里的距離時,我竟然與小隊走散了,獨自在廣大的森林裡迷路,我盡可能地在一片白茫的暴雪中判斷出正確的行進方位,期望最終仍然能夠趕上隊伍,但數個小時過去,我不僅沒有再見到我的小隊,我甚至還走不出這片針葉林;就在我體力快要透支之際,暴風雪忽然停止了,濃霧跟著散去,從雲層露出的太陽正是我判斷方位的最佳指標,可是正當我重振精神想要加快腳步,有個東西咬了我肩膀一口……」B-2α指了指自己的右鎖骨:「那是不知從何飛來的子彈,我趕緊奔向某棵樹企圖當作掩護,結果在奔跑的途中,與先前不同,第二發子彈扎扎實實地命中了我,我甚至還反應不過來究竟是哪個部位中槍,身體就如同伐木一般地僵直倒下,由於氣溫只有零下50度左右,痛楚並沒有那麼劇烈,可是身上的彈孔卻能夠在低溫中冒出肉眼可見的熱氣,因此我才得以知道中彈的具體位置是在腹部,看著週遭的白雪慢慢被我的鮮血染紅,我很清楚自救的流程是什麼,但偏偏,我的身體完全使不上力,不只如此,我的視線越來越黑暗,在那當下,我甚至還出現了幻聽,是妳跟妳姊姊溫柔的呼喚聲,好累,好想乾脆放棄、直接失去意識,妳們姊妹倆也在我耳邊輪流安撫我說:『沒關係,好好睡吧,我們都在家等妳。』。」
「然後呢?然後妳怎樣了?」端木緊張地問。
B-2α又吸入了一口菸:「冷靜點,端木,我不是人還在這裡嗎?」
端木:「對,妳從那生還了……」
「所以冷靜很重要,我必須思考對策,首先是以最小幅度的動作將附近的雪堆蓋在自己的傷口上避免繼續冒出熱氣,因為那個朝我開槍的狙擊手應該還在確認我是否活著,接著,我根據他兩發子彈的間隔時間以及校正的幅度在我腦中用三角函數推估出他的所處的大概位置與距離。」B-2α:「還記得我可以完全控制自己的身體機能嗎?於是經過一段時間,我關閉了痛覺神經,一鼓作氣地測滾到一棵樹後,接著朝那名狙擊手的方位開了兩槍,雖然是在視距外,不過子彈擊中人體的聲音一下就在樹林裡傳了出來,我趕緊用紗布和膠帶纏繞腰部替自己進行緊急止血,隨後立刻提槍朝著那名狙擊手的方向奔跑而去,遺憾的是在途中我發現我的小隊員們全數遭到了殲滅,原來,那名狙擊手的槍上裝設了熱像儀,所以就算我們穿著雪地迷彩也無濟於事。現在,還能繼續任務的只剩我一個人,於是蒐集好隊友們的兵籍牌以及塑膠炸藥,並取走了裝有熱像儀的狙擊槍,我先是一個接著一個解決掉基地外的守衛,接著從換氣系統潛入碉堡,在地下的主要支撐結構上安裝好塑膠炸藥,並將他們尚未完成的髒彈設置成不可逆的倒數計時,因此第一次爆炸會把大部分的恐怖份子埋葬於地底下,就算有人生還,隨之二度引爆的髒彈輻射也會確保他們無一倖存。而後我搶了一台恐怖份子的貨車,不眠不休開了上百公里,終於抵達預定撤離的海岸,由快艇小組將我回收到偽裝成科研船的軍艦上,我的傷勢才得以有專業的醫療人員替進行手術。而那就是我的最後一趟軍事行動……」說到這裡,B-2α撐著額頭:「在醫院等待復原期間,我竄改了軍方的紀錄,將自己的狀態列為陣亡,其後大約有三年的時間我使用過不同的身份在各個國家生活著,直到我收到來自事務所的號召。」
端木:「他們為什麼要找妳呢?」
B-2α聳肩:「因為我是『B-2α』,而他們需要『B-2α』。」
「但現在不只事務所了,」端木安慰起她:「我也需要妳。」
B-2α:「不要勉強……聽完我的自述,如果妳會感到同情,甚至是害怕或排斥,我都可以理解。」
端木:「一點都不勉強,而且我們早就約定好要互相照顧了,難道不是?」
「如果妳說的是真的,那麼現在就只剩一個問題:」B-2α將第二支菸熄滅,臉上露出認真思考的表情:「妳餓了嗎?」
原以為B-2α即將說出什麼更嚴重的事,端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鬆一口氣,苦笑地回答:「是有一點……」
B-2α:「那麼等妳換好衣服我們就出門吃早午餐吧。」
端木微笑回答:「好!」
等待端木回房換裝的期間,B-2α也把地上的所有裝備收納回腰封並掛回身上;端木還是全看在眼裡,以至於在出門前她又問了B-2α:
「姊,妳現在的工作還是相當危險,對吧?」
B-2α:「每項行動都會有其無法保證的風險,但我現在所做的,我相信我可以避免更大的人為災害發生。」
端木:「妳手上到底正在面對什麼樣的案子?」
「我也還在釐清中,」B-2α:「等我結案之後,我再當成故事說給妳聽吧。」
兩人一同出了門,但在電梯裡,B-2α突然叮嚀起端木:「妳不會把我的個人情報說出去吧?要是妳說出去,我就必須殺妳滅口。」
端木搖搖頭,趕緊回答:「我絕對不會。」她是真的被嚇到了。
B-2α立刻緊張地後退一步,斜擺著頭解釋:「抱歉,我是開玩笑的,我以為妳聽過這個笑話。」這不怪端木,畢竟B-2α毫無表情時,她不管說什麼聽起來都像是認真的。
端木皺起眉頭、深深嘆了口氣:「姊,妳最好找時間練習一下妳的幽默感……」她也刻意地挖苦了一下B-2α,不過,話說完後兩個人都笑了。
儘管B-2α只是讓端木知道了自己過往片段的摘要,可是她卻已感到輕鬆許多,畢竟她並沒有幾個能傾訴這些事情的對象,端木的存在正是她打開心扉、不再將自己的價值量化、重新練習人性的關鍵。
等到他們走出公寓一樓的大門,原來外面早就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