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的時間就像快樂的時間一樣,總是過得很快,妳看到島上的女人將廚餘集合回大甕裡,往廚房走去,妳向月表示妳的好奇。月說她們要回去廚房,集結剛剛做菜剩下的廚餘,然後將這些推去給男人食用。妳問說,那些男人不是要被當成島上肉食動物的食物嗎?為什麼還需要餵食他們呢?月解釋道,雌性動物有狩獵捕食的本能,如果一直固定餵食他們,她們可能就會失去她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如果一個人背棄她的本能,那她的意志與身體也會跟著退化,這樣反而會讓她變得虛弱,並且加速接近死亡。餵食肉食動物本來就非島上女人一開始就會做的事情,是因應外來的男人才聯想出來的解決方案。而這麽做了,也延伸出意外的收穫,就是那些動物與她們更親暱了。不過也不能因此就剝奪動物的本能,雌性動物與生俱來的憤怒與侵略,那才是她們的本質。
妳問說,妳能去看看他們嗎?妳對他們還是充滿好奇的,而且妳的內心似乎有兩股力量在拉扯。他們看起來好可憐啊,去救救他們吧。可是他們如果沒做錯事情,島上的女人也不可能這樣對他們吧。就像妳,明明也是外來者,但她們也是溫柔又熱情的接納了妳。更何況,如果她們真是只是純粹想要施虐,事情這麼簡單了話,直接殺死他們不就好了嗎?她們還考慮了這麼多,想到了這樣的方法。妳雖然有閃過想解放他們的念頭,但妳已經完全相信月的說法。等妳一進去牲畜房,所有男人都看向妳。可能是妳的神情,又可能是妳的動作,只過了短短幾秒鐘,那些男人瞧出妳帶著焦慮以及憐憫的姿態,他們開始痛哭求救。而其中甚至有幾個男人會講中文、韓文、日文,他們也不太確定妳會什麼語言,只是那幾個亞洲男人吼得特別大聲。等妳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時,妳已經站在他們的欄杆前面,正準備要幫那些男人解開門鎖了。
月並沒有制止妳,似乎準備將所有的一切都留給妳自己決定。妳回頭看著她,彷彿是想要為自己跟她求情,又彷彿是要替這些男人們向她求救。她沒有做出任何動作,但她的表情變得疏遠,而妳從來沒看過這樣冷漠的她。妳的身體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就像剛從鬼迷心竅的感覺中甦醒過來。妳感受到臉上的濕熱,無措的雙手往臉上抹去。才發現自己已是滿臉的淚水,而妳大口呼吸的模樣,顯得十分貪婪。彷彿妳這時才剛開始學會怎麼呼吸,又或者像是妳從來沒吸食過如此甜美的空氣。妳失去力氣,隨著地心引力坐在地上。等妳調適完所有失控,妳抬頭看向月。她臉上那抹疏離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欣慰與驕傲。而妳也覺得自己好像成就了什麼大事,彷彿妳成功抵抗惡魔的召喚。
這樣的反抗幾乎沒有在妳的生命當中出現過,總是媽媽說、爸爸說、老師說、朋友說、男友說、大家說,所有人都可以來指導妳。妳好像一團沒有靈魂,也沒有固定型態的麵團,任何人都可以來揉捏妳,讓妳成為他們想要妳變成的樣子。妳臉上還帶著淚痕,但妳這時開始慢慢笑了起來,笑容越來越燦爛。月阻止了妳即將說出口的道歉,她說惡魔自是有他們能耐的。但是雌性動物才是萬物之首,是宇宙的能量來源。雌性給予生命,生命又回饋雌性,是歷史的起源,也會不停拓寫屬於自己的歷史。
月扶妳起來,妳開始向她解釋,其實妳一開始說要來看他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因為這種吃剩食的事情,在地球上是發生在豬的身上的。人類跟其他動物的地位排序,跟這裡相差甚遠。而妳的內心,大概也是覺得有點諷刺吧。雖然妳沒有在用批批踢,但大名鼎鼎的母豬教,卻是很多台灣人都知道的。在女人島上,看到這種地位倒錯的展現,不由得說,還是讓妳有點爽快的。但實際看到他們的樣子,妳又不自覺生出一股同情心。不過,雖然妳對他們的處境感到有點心軟,但妳也知道他們真的是壞人,所以妳並沒有想要背叛女人島上的女人。
可是來到這裡,聽到他們的呼喊之後,妳好像被關進一個奇怪的空間。而這個空間只有妳自己,還有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男生也很辛苦欸,男生也很可憐啊。現在的男人真的好慘喔,妳們怎麼能不體諒一下男人呢?男生要當兵欸,女生只是有月經而已,有很累嗎?女人真好啊,再怎麼樣還是可以去賣自己的身體啊,躺著賺欸,多麽輕鬆啊?啊,妳生氣囉?太小題大作了吧,開個玩笑而已,這樣也不行嗎?啊,男人就是這樣啊,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他也不是故意的吧,妳有必要這樣計較嗎?他只是喜歡妳而已啊,妳不喜歡他就算了,有必要這麼狠心嗎?妳不要管他就好了,不是嗎?妳不要穿那麼少就好了,不是嗎?妳不要那麼晚出門就好了,不是嗎?妳不要一個人出去就好了,不是嗎?這些聲音越來越大聲,而妳原本辨別不出來這是誰的聲音,又是從哪裡傳出來的聲音。直到妳聽到了那句話,而妳發現那句話是從妳口中傳出來的—妳不要活著就好了,不是嗎?
妳剛剛在絕望之際看向月,並不是為了那些男人,而是為了妳自己。因為妳不知道該怎麼逃離那個房間,下意識地妳就朝向月求救,妳希望月可以來幫妳。妳本來就是內向又害羞的人,人生當中幾乎不跟任何人起衝突。不過,與其說妳是萬事以和為貴,不如說妳是太害怕了。妳就是太害怕了,為所有不存在的事情害怕,為所有沒發生的事情害怕。妳真的太害怕了,妳太害怕反抗了,臣服已經刻在妳的骨子裡面。妳太害怕被罵,妳太害怕被打,妳太害怕遭到報復。妳就是太害怕了,太害怕自己一個人了。但為什麼妳百般隱忍,還是覺得無比寂寞,而又為什麼最後還是剩下妳一個人了呢?月帶著疏離的臉龐,彷彿為妳打了一劑強心針。妳意識到沒有人有義務要拯救妳,而也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拯救。月已經盡她所能引導妳了,如果妳不能自己站起來,那麼就算是其她人硬把妳拉起來,妳的膝蓋,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的。於是妳決定為自己勇敢一回,也為了月,也為了島上的女人,也為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