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漾的女人》｜愛情不過就是一座宮殿

水漾的女人 Undine

劇情片

導演：Christian Petzold

年份：2020

產地/語言：德國、法國/德語

目錄

一、我會殺了你

二、眠咒

三、一人即一城

在偶然間，我看見了自己的作品與《水漾的女人》有著近乎相同的鏡頭呈現與排列，深感榮幸，絕無抄襲。

溫蒂妮是德國神話中，生活在水裡的女性精靈，作為掌管四大元素之一的「水」精靈，溫蒂妮主宰著一切水元素。在傳說中，溫蒂妮本身並沒有靈魂，只能透過與男性結合、孕育子女，來獲得自己的靈魂。可如果這名男性在與溫蒂妮的關係中背叛了她出軌，溫蒂妮會殺死這個男人，並回到水中，從而失去曾經被愛情賦予的靈魂。

「你若離開我，我會殺了你，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愛與恨只是一線之隔，還以為溫蒂妮對愛的要挾只是一種情緒勒索，卻沒想到那是她所背負的命運。約翰納斯失約，身影消失在應有的視線之中，溫蒂妮還來不及殺死男人，身旁的水便如幽魂般對她聲聲呼喚，彷彿十二道連環金牌，像是要喚醒溫蒂妮，催促著她遵行自己的使命。

徬徨著殺與不殺之際，克里斯多夫邁入眼簾，追殺令化作預言，原來那聲呼喚並非要溫蒂妮殺了舊愛，而是提醒她新歡的到來。恍惚之間，克里斯多夫因為自己的唐突而退縮，水族箱在他頭上破碎，溫蒂妮趕忙將他拉離，就是這一刻，溫蒂妮原本的情感隨著玻璃一同破滅，新的愛人從水波之中蕩漾著出現在她眼前。水是情慾，也是療癒，它將這對未來的愛侶打濕，嶄新的生命像是魚兒在他們的胸口跳動，克里斯多夫將紮入溫蒂妮身軀的玻璃碎片拔出，一如他佔據了溫蒂妮心中的那個位置，發誓將過往的傷痕撫平。

「會痛嗎？」，溫蒂妮搖搖頭，「我幫你把玻璃拿出來好嗎？看來紮得頗深⋯⋯」她看著依舊噴著水的雕像「這尊就是工程潛水員嗎？」男人潛心於女人的傷，但女人的心已經在男人身上。克里斯多夫像是取代了溫蒂妮那顆因約翰納斯而失去的靈魂，他填補了溫蒂妮的使命。

所以溫蒂妮不用殺人了。

然而在心跳的一次停頓之下，一切又再度被顛覆，溫蒂妮珍藏的潛水夫雕像被同事摔斷了腿，就算她親手修補，裂痕也還在那。

在德國神話中，溫蒂妮愛上了年輕的騎士勞倫斯，成婚當天，勞倫斯對她宣誓：「我以生命中每一個清醒的呼吸作保證，往後必定對你付出愛與坦誠，謹此為誓。」後來溫蒂妮發現了勞倫斯與別的女人偷情，於是向他施下詛咒：「你曾以每一個清醒的呼吸為誓，向我證明你對我的忠誠，而我也欣然接受。既然如此，為了實踐承諾，從今以後，如果你能一直保持清醒，你仍然能夠呼吸，可是只要你一墮入睡眠，你的呼吸將會被奪走，你也會死亡。」而溫蒂妮的眠咒也成為了「先天性低通氣綜合症」或「先天性中樞性肺胞低換氣綜合症」的醫學代名詞，患者在無意識狀態中，如睡眠或昏迷，會失去呼吸能力，因而窒息而死。

克里斯多夫質問溫蒂妮，兩人相遇那天她是不是在等誰，他告訴溫蒂妮，自己能感受到她的心跳，感受到她的心跳為誰而停頓。

「我曾經以為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或許我的心跳為他停頓過，卻在你手中再次怦然跳動。」

也許是因為克里斯多夫取代了約翰納斯的靈魂位置，所以必須替他接受反噬，克里斯多夫的靈魂享用了溫蒂妮的愛，肉體卻承擔了溫蒂妮的眠咒。

溫蒂妮在自我告解後的隔天，迎來了克里斯多夫的噩耗，這甚至是一通靈異來電，因為克里斯多夫早在通話前就已腦死，我們便無從得知究竟是克里斯多夫的腦電波能撥通電話，還是溫蒂妮被自己的愧疚感折磨至出現幻想，又或是命運如此安排，讓她必須低頭順從。

就算溫蒂妮的愛有人來修補，但使命終究還在，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克里斯多夫，溫蒂妮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她潛入池中，殺死了約翰納斯，然後孑然歸於水底，再也沒人看過她的身影，連取回靈魂後的克里斯多夫也遍尋不得，直到他回到那個有著《尼伯龍根之歌》中的大鯰魚龔特爾出現的水庫裡，才與溫蒂妮重逢，完成自己的使命，而這段愛情也至此結束。

於是我們終於知道，現實中的溫蒂妮就是神話中的溫蒂妮，但有沒有一種可能，溫蒂妮就只是一個愛恨分明的女人，而且她敢付諸於行？我想沒有，畢竟不是誰都可以在水裡呼吸。

溫蒂妮是歷史學家，也是神話精靈，見證過柏林的興衰，從起源到這個當下，城市的所有歷史在她的唇舌中，如貫穿柏林的施普雷河一般流洩而出，克里斯多夫是器皿，乘載著這些傾瀉而出的愛意，愛液橫流。

柏林在斯拉夫語中意味著「水鄉澤國」，城市之始源於橫跨了施普雷河的穆倫達姆橋，在那個當下，溫蒂妮的心跳也為此停頓，就像她與約翰納斯擦肩而過的停頓一般。也許對溫蒂妮來說，柏林與男人一樣，都是水精靈的摯愛，而她便這麼在歷史的長河中看著愛情潮起潮落。

在床笫間那段像是調情一樣的城市導覽中，我們從而得知了「洪堡論壇」的緣起：「現代建築學理論告訴我們，建築的設計起源於對其預期用途的最佳實現，而形式應追隨功能，但此時在柏林市中心龐然矗立的宮殿，正行駛著21世紀的博物館功能，卻擁有18世紀統治者的宮殿樣式，這具有欺騙性的部分乃在於做出根本毫無用處的假設，不可能再有進步。」

這座宮殿的前世今生，得從「柏林宮」說起，從15世紀到20世紀初，主要作為普魯士國王和德國皇帝的居所，被視作是普魯士王國中巴洛克式建築的主要作品。宮殿最初位於城市西端，然而隨著發展西移，宮殿也成為了城市中心、交通樞紐，連結了所有柏林的重要建築。德國君主制垮台後，柏林宮被用作政府職能，在二戰盟軍轟炸中遭到破壞。這片皇宮被東柏林看作普魯士軍國主義的象徵，因此東柏林將宮殿徹底拆除，然後成為一片用來閱兵的傳奇空地，而這對西柏林人來說產生了像是被暴力截肢後出現的幻痛。後來，東德的國家議會「共和國宮」也在此歷經了起落。

兩德統一後，國會投票決定重建這座「城市的中心」，也就是「洪堡論壇」，在無數個興衰之間，這片空地一直被柏林視作精神的象徵，也似乎被挪用為愛情的隱喻。柏林和柏林宮，與溫蒂妮和她的愛情，成為了相互指涉的依據，路上行人總是成雙成對，手牽著手，或許在導演眼中，柏林是一座愛情之都。

在溫蒂妮的身上，也存在著與「洪堡論壇」相同的矛盾，當她與克里斯多夫保持著情愛關係時，心中住的又是誰？是約翰納斯吧，否則為什麼當他們在車站前相遇時，溫蒂妮的心臟會為此悸動？這或許也是溫蒂妮必須重蹈使命的緣故，因為她最終還是得斬去心底的那段情緣，才能迎接下一段感情，可憐克里斯多夫成了代罪羔羊。

然而伴隨著溫蒂妮的離去，那個城市歷史的見證者再也無法在場見證，柏林似乎邁入了某個瓶頸，與之連結的只剩下新任導覽員口中的房地產、經濟與金錢的思維考量，再也不是過往充滿歷史深度的模樣，她原本的住處也淪為短期租賃，裡頭住的不是柏林人，甚至連德語也不會，這是一座城市的自甘墮落，是強行加諸於溫蒂妮懲罰的後果。

但那個純情的克里斯多夫與他的孩子，或許還有機會將某種良善的種子傳承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