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瑪斯·哈代被喻為英國小說界的悲劇大師,他擅長書寫受到環境與性格影響的人物。這些發生在鄉村的愛情故事,催人落淚,惹人憤怒,儘管一百多年過去了。
1925年7月,徐志摩從倫敦搭火車到英格蘭西南鄰近海邊的多塞特郡,拜訪湯瑪斯·哈代(1840-1928)。他在《謁見哈代的一個下午》一文裡,描寫了這個下午有四個「怪」。
首先,「他是一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這讓被仰望的詩人覺得不好意思。接著,徐志摩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親眼看到被他歸類成「屬於任何時代」的「英雄」,他不禁驚呼「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
然後,他終於可以在聆聽哈代描述寫詩一定要用韻,因為詩歌是水,韻是漣漪的時候,仔細端詳老人的臉有點像小孩,但是皺紋太多,臉頰松垮,「不,他的臉是怪,我從不曾見過這樣耐人尋味的臉。」。
最後,徐志摩寫道:「哈代,多遠多高的一個名字!方才那頭禿禿的背彎彎的腿屈屈的,是哈代嗎?太奇怪了!」
哈代的創作歷程是發表過14本長篇小說,跟一些短篇小說,邁入二十世紀之後,才把力氣放到詩歌創作上面。他的詩,被視為二十世紀英國詩歌的先聲。一般讀者記得哈代,往往是因為《德伯家的苔絲》(經常被稱為《苔絲姑娘》,可惜小說好像沒有繁體字版))和《無名的裘德》。
哈代說他的小說可以分成三類:羅曼史,結構精巧的實驗小說,以及環境與性格小說。《苔絲》和《裘德》等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都屬於第三類。
要說怪,哈代最怪的地方是,他最好的小說寫的都是鄉下人,沒有好下場的鄉下好人。
環境與性格小說
關於小說創作,《漢書·藝文志》老早就言簡意賅地說過:「小說者,街談巷語之說也」。
生為石匠之子的哈代,跟沈從文很像,從小就耳濡目染於傳統鄉間的傳說、民俗、還有西家長東家短的真實故事之中。
他曾經離家到倫敦生活五年,後來實在沒法適應都市的吵雜跟人際關係互動的薄弱。哈代回到表面有著田園牧歌般幽靜,實際上卻是道德綁架一切的鄉間,開始寫他熟悉的,深愛的,住在鄉下的人。
十九世紀下半葉,是英國國力累積到高峰的維多利亞時期,是二次工業革命成功地讓一半以上的英國人從鄉村湧入城市的年代。五卷本的《英國文學史》說這是「英國小說創作的黃金時代。小說之 豐富、種類之多在這段時期裡是空前的。」
文學藝術總是在反映或呼喚時代的聲音,哈代的創作高峰橫跨二個世紀,他是「鄉村愛情故事」專業戶。《德伯家的苔絲》是哈代最具代表性的環境跟性格小說—環境形塑性格,性格預告了你的命運。
現代小說往往要從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四種關係上面,挑選一項來探討深挖。哈代的性格與環境小說相似,社會跟自然跟人幾乎是三位一體的。
你生於你鍾愛的鄉村,你知道這當中的許多禁忌跟約定俗成,這讓你跟你周圍的人感到放心跟有安全感。
但是,時代輾壓而來的巨輪,已經從原本轟隆作響的蒸汽機,無縫銜接成沒有聲音的知識決定命運。你還在被環境跟性格所束縛,不,應該說,只要你沒有意識到這是有問題的話,你會滅頂於環境所塑造的性格漩渦之中。
羅曼·波蘭斯基1979年導演的電影版《苔絲》,捧紅了靈氣逼人的娜塔莎·金斯基。
老而又老的故事
美麗的,樸實的,善良的,純潔的苔絲,聽從父親的勸告去投靠遠房親戚。
離開熟悉的鄉間的她,既渴望愛情也認真工作。狡猾的堂兄侵犯了他,苔絲有尊嚴地回鄉而不奢求一場沒有愛的婚姻。
後來她跟真心熱愛的克萊結婚,「她對克萊的愛沒有絲毫世俗的成份。在她那崇高的信任之中他便是一切的善……;他的靈魂是聖者的靈魂,他的智慧是先知的智慧。」
苔絲誠實地跟先生說明實情,得到的卻是克雷爾決定離鄉去「靜一靜」。
苔絲要獨立生活下去,還要照顧父母的家計,她無怨地辛勤工作,就在生活快要壓垮這個認真的人的時候,已經變成牧師的堂哥回到鄉間,逼迫她當他的情婦。最後不得不就範的苔絲,突然得面對歷經生活艱難,想要回到她身邊的克萊。苔絲能怎麼辦?
我們在《德伯家的苔絲》,以及哈代其他的環境與性格小說可以發現,十九世紀的男人可以決定一切,但是,他們不是莫名的盛氣淩人,要不就是唯唯諾諾不做決定。「人設」早就被寫定得當附屬品的女人想要一搏,最後一定不能如願。
苔絲做錯了什麼?
並沒有。
這似乎是恩格斯所謂,「無產階級姑娘被資產階級男人所勾引這樣一個老而又老的故事」。
然而,哈代之所以能讓故事不等同於灑狗血的八點檔連續劇,在於他反映了在特定的環境,被特定的性格束縛的女人。即便她們勢必會屈從於她們所遇到的困境,哈代的高明之處在於他把人與自然跟社會和他人的關係,在這不得不如此的情況下,細緻的緩慢展開。
這個「慢」,擺在今天來看,實屬珍貴,而且並不拖泥帶水。
2008年版的電影當中,小雀斑飾演終於和苔絲廝守的老實人。
深刻的詩意天才
英國小說家伍爾夫《論湯瑪斯•哈代的小說》一文中說:
哈代所給予我們的,不是關於某時某地生活的寫照。這是世界和人類的命運展現在一種強烈的想像力、一種深刻的詩意的天才和一顆溫柔而仁慈的心靈面前時所顯示出來的幻象。
哈代用詩的筆觸,描寫了共犯結構中的大自然,鄉村的人們,不聰明的父母。
哈代說「漂亮標緻,惹人注目」的苔絲,是胸懷坦蕩的人。他說這本小說可以加個副標題:一個純潔的女人。這樣的宣言,出現在一百多年前,根本就是前衛的宣言。
哈代的小說在今天讀來,還是深具感染力,因為環境跟性格還在繼續主宰許多人的命運。
如果環境跟性格是你我的原罪,我們要怎樣才不會讓人生變成悲劇?
哈代早就給出答案:「如果為了真理而開罪於人,那麼,寧可開罪於人,也強似埋沒真理。」我們得找出我們信仰的真理,這個過程需要學習,一直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