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週我讀到了拉欽走廊被封鎖的新聞,涉及到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兩國,百年多來的地緣衝突。這是我一直以來都有聽過但是從來沒有深入理解的議題,所以趁著這次報告,給自己上了一大堂歷史課,因為實在太精采了,爬維基百科各個條目爬到凌晨四點還不嫌累XD。於是報告內容就決定順手加碼做一個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地緣衝突懶人包。
那麼請繫上安全帶,跟我一起走一趟二十世紀初的外高加索地區吧!
歷史背景
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這兩個在外高加索地區比鄰的冤家之間糾葛的開始,可追溯至一百多年前俄羅斯帝國和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兩大勢力的角力。外高加索地區指的是俄羅斯南緣高加索山脈以外(以南)、黑海以東的地區,包括現在的喬治亞、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夾處在俄羅斯與土耳其之間。
雖然地緣接近,這三個歷史悠久的民族起源不同,也不共享語言和宗教等重要文化特徵。其中亞美尼亞語言屬於印歐語系,是世界上第一個將基督信仰列為國教的國家;而亞塞拜然語言屬於突厥語系,主要宗教則是伊斯蘭教,因為文化相近,與土耳其較友好並受其支持。歷史上的共同點是,他們在1917年前都被俄羅斯帝國統治。
曇花一現的外高加索民主聯邦共和國
1918年英國陸軍繪製的高加索地圖,
中間突出部分是外高加索民主聯邦共和國的繼承國。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1917年俄羅斯帝國因十月革命瓦解的亂世背景下,該地區於1918年4月22日成立了一個外高加索民主聯邦共和國,本想繼續對抗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侵略。然而因為這三個民族的目的各自不同,差異也實在太大,無法真正團結,在一個月後的5月26日喬治亞就馬上宣布獨立,兩天後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也相繼獨立,聯邦共和國旋即瓦解。
納希契凡、贊格祖爾和納卡相對位置圖。
改自原圖:維基百科
在這個聯邦於歷史上的快閃活動結束後,在蘇聯與土耳其的磋商之下,將兩國國土以交錯的方式切割,主要涉及納希契凡、贊格祖爾和納哥諾卡拉巴克(以下簡稱納卡,也就是今天的正題)三個地區。亞美尼亞南側的民族混合的納希契凡分給亞塞拜然,成為亞塞拜然的飛地、位於中間的贊格祖爾給了亞美尼亞、而自古大多居民為亞美尼亞人的納卡卻分給了亞塞拜然。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間爆發了零星的領土戰爭。
蘇聯時期的蜜月期?
獨立之後的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都被國內的共產勢力控制,在俄羅斯蘇維埃政權的扶植之下,各自成立了亞美尼亞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和亞塞拜然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1922年,蘇聯成立,兩國也加入聯盟,享受了數十年兩國一家親的表面上蜜月期。也有一種說法是,兩國其實還是一直不友好,但蘇聯消息封閉、控管嚴格,所以沒有鬧大或是沒有被外界知情。直到1988年,蘇聯解體前夕,過往的衝突終於又浮上檯面。
1988年第一次納哥諾卡拉巴克戰爭
1980年代後期,兩國的領土爭議聚焦在亞塞拜然的納卡省。該省分雖然由亞塞拜然政權掌控,但90%以上人口實際上為亞美尼亞人,基於語言與文化都不通,教育與資訊傳播也有很深隔閡,因此希望能獨立、甚至併入亞美尼亞。在亞美尼亞的大力支援下,他們發起許多政治運動,甚至提交了數萬人聯署的請願書。
1988年2月20日,納卡居民舉行大規模示威,並在議會表決,以110票對17票決議將納卡省劃歸亞美尼亞,這項表決結果卻遭到戈巴契夫的嚴正否決。衝突來到了最熱點,周邊地區的亞塞拜然人來到當地武力示威,沿路大肆破壞,亞美尼亞人亦以武裝抵抗,爆發激烈巷戰,造成多人傷亡,許多難民因此逃離該省。
這場反制分裂主義的愛國情緒在亞塞拜然一發不可收拾,甚至迅速蔓延到最東岸的蘇姆蓋特省。2月27日在該省發生了非常嚴重的針對亞美尼亞人的攻擊,包括侵入住宅破壞、強姦、殺害等暴行,堪稱是一場屠殺。蘇聯軍隊直到3月1日才進城實施鎮壓。
戰爭不斷擴大,演變成為全面性的戰爭,雙方都指責對方在自己的領土內進行種族清洗。因為種種問題,亞美尼亞失去了對蘇聯的信任,與亞塞拜然更是再無和平的可能。後續的多年衝突讓兩國在經濟貿易與物流上都相互掣肘,武裝衝突也在國際的介入下,於1994年5月才終於協議停火。
戰爭期間,1991年,納卡與周邊已被亞美尼亞武裝控制的地區甚至自行舉辦了公投,決定獨立為阿爾察赫共和國。因為亞塞拜然人的拒絕投票,該公投獲得了高達99.89%的同意票,年底即宣告獨立,擁有十二萬居民。但該國並不受國際的承認,迄今僅有三個非聯合國成員的小國家承認。
2020年第二次納哥諾卡拉巴克戰爭
協議停火的二、三十年間,雙方其實還是三不五時發生武裝衝突,這一切在2016年又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並為2020年的納卡戰爭埋下了種子。2020年7月,邊境衝突升級,亞美尼亞與阿爾察赫皆宣布戒嚴與全國總動員,亞塞拜然也實施了戒嚴和部分動員。國際對這次衝突發出譴責,要求盡快尋求和平談判。
這場戰爭為時兩個半月,亞塞拜然勝利,在俄羅斯與紅十字會的調解下,於10月10日與17日協議人道停火。但就在停火後四分鐘,亞美尼亞就指控亞塞拜然發動砲火。來來回回總共停火四次,才終於在11月10日真正停火。
停火後,在俄羅斯的主持下,將阿爾察赫地區南邊一大塊割讓給亞塞拜然,並且確保了連接亞美尼亞和阿爾察赫的拉欽走廊由俄羅斯維和部隊控制,並對亞塞拜然保持開放。
拉欽走廊,實際上是一條公路,穿越亞美尼亞與納卡地區最相近的拉欽市。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近年發展與外界評估
歷史故事講完了,那麼近年來怎麼樣了呢?
在2020年以後,由於區域調停國俄羅斯因為自己的邊境問題自顧不暇,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近兩年又不時有衝突發生,例如今年9月又發生了大規模衝突,每次雙方都指責是對方先挑起戰爭。專家認為,這個區域衝突還會延續很久很久。
俄羅斯在技術上與亞美尼亞簽訂了防禦條約,也就是會協助亞美尼亞抵禦外侮;但莫斯科在2020年也明確表示過,該條約不適用於納卡衝突。不過媒體也分析,基於俄羅斯與土耳其的角力,如果土耳其軍事力量在這場衝突中滲透太深,俄羅斯也可能決定干涉,演變成代理人戰爭。
而現在,歐洲在減少對俄羅斯的需求同時,也轉向能源資源豐富的亞塞拜然尋求石油和天然氣供應。亞塞拜然可能因為經濟優勢找到歐洲的支持者。
最新情況:拉欽走廊被封鎖
人權觀察組織發現,自2022年12月12日起,連接納卡與亞美尼亞的唯一道路,拉欽走廊被封鎖,中斷了居住在那裡的數萬名亞美尼亞人獲得民生物資的途徑。被封鎖的道路也阻礙了當地居民離開該地區;據觀察報告,有一千多人因被困無法返回家園。其中有數十名兒童曾前往亞美尼亞首都埃里溫參加校外教學,但現在無法返回家中。
封鎖走廊的是一場亞塞拜然的環保抗議活動。這場抗議活動的人員要求進入納卡的礦區,他們聲稱,納卡正在非法開採黃金和銅鉬礦床,並使用拉欽走廊將這些礦產運往亞美尼亞。亞美尼亞方指控,這些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環保人士,而是亞塞拜然的特勤人員。
據納卡的監察員Gegham Stepanyan稱,該地區每天從亞美尼亞進口大約400噸必需品,包括食品、衛生用品、藥品、家用品和其他對平民人道需求至關重要的貨物和服務。這條路還用於進口燃料、柴油和汽油。
12月13日,天然氣的供應中斷,人道局勢進一步惡化。這使得當局宣布因冬季氣候條件,必須關閉學校。亞塞拜然國家天然氣公司表示,對中斷供應一事不承擔任何責任。12月16日已恢復供應。
人權觀察組織歐洲和中亞部主任Hugh Williamson表示,長期封鎖連接納卡與外界的唯一通道可能導致可怕的人道主義後果。無論是誰擋路,亞塞拜然當局和部署在那裡的俄羅斯維和部隊都應確保通道保持開放。民生用品和服務供應中斷的時間越長,平民面臨的風險就越大。
阿爾察赫政府新任國務部長Ruben Vardanyan將納卡比擬為西柏林。他說,亞塞拜然不能說一套做一套:如果你說我們是你們的公民,就至少必須讓我們過上正常的生活。
對此,歐洲人權法院要求亞塞拜然對生病和貧困的亞美尼亞人開放拉欽走廊,他們必須在其職權範圍內採取一切措施,確保在亞美尼亞需要治療的重病患者安全過境。歐洲人權法院的這項主動要求在程序上十分罕見,但依法有拘束力,亞塞拜然必須遵守這項要求。
當事國怎麼說?
聯合國政治助理秘書長Miroslav Jenča表示,俄羅斯維和部隊控制的邊境和周邊地區的緊張局勢並未像期望的那樣緩和下來。他說,最近幾天,亞美尼亞和亞塞拜然都寫信給聯合國秘書長和安理會,對拉欽走廊局勢作出截然不同的描述,指控對方違反承諾。
亞美尼亞駐聯合國大使Mher Margaryan告訴安理會,他們召開緊急會議是因為自12月12日以來,亞塞拜然假環保抗議活動之名,封鎖了進出納卡的唯一補給路線,造成人道危機。過去一週,至少有1100名平民被困在被封鎖的公路沿線,患者無法轉到亞美尼亞醫院接受緊急治療,已導致一名危重患者死亡。Margaryan指控亞塞拜然在冬季將平民隔離在不人道的條件下,影響當地居住的十二萬人。
亞塞拜然駐聯合國大使Yashar Aliyev則告訴安理會,根據2020年的協議,拉欽區本來就被歸還給亞塞拜然了,政府和抗議活動人士也都沒有封鎖拉欽走廊。這只不過是亞美尼亞出於明顯惡意的政治目的,操縱局勢的另一種表現。
俄羅斯駐聯合國副大使Anna Evstigneeva對有關拉欽走廊被封鎖的報告表示擔憂,稱最近幾天俄羅斯一直在盡一切努力確保迅速解決問題。她說,經由俄方的管理,走廊已經部分暢通,天然氣供應也已經運送到納卡了。
讀書會討論
這個議題大家在今晚之前都比較陌生,不過感覺到這與臺灣的處境有些相似的地方。身為臺灣人,對於國際上的地緣衝突,包括納卡衝突以及俄烏戰爭,總是不免會想多關注幾眼,也會想要將之與我們正面臨的臺海危機作比較。當我們聽到納卡與周邊地區決定獨立為阿爾察赫共和國,卻不受國際承認時,也覺得既視感滿滿。最有趣的是,連亞美尼亞都沒有承認阿爾察赫作為一個國家,背後的算盤可見一斑。
分裂主義在臺灣一直都是熱議的話題,或許是基於我們的歷史脈絡,渴求於尋找屬於自我的認同,我們對於納卡地區亞美尼亞人的主張很能同理。但是進一步細想的話,我們的處境與他們,仍然是有些許差異。政陽提到一點,分裂主義與政權的民主正當性,或是所謂統治正當性息息相關。由此觀之,我認為最大的不同點是,納卡地區亞美尼亞人,確實是與亞塞拜然人在民族、語言、宗教等文化要素上,都迥然不同。衝突的爆發,除了是納卡地區亞美尼亞人想要分家出去,也至少能高舉一個「認祖歸宗」的大纛來正當化他們的立場。然而臺灣每每提起分裂主義,總會聽到反對意見以「同文同種」作為反分裂的最大論點。如同政陽所強調,我們的國族認同在內部是重大分歧的。在這點上,我們與納卡的處境相比,分裂的正當性確實不那麼不言而喻,總是需要更多論述來治癒這一點。這大概也是臺灣自己內部對這個問題也始終沒有壓倒性的共識的最大原因。
除了內部的分裂正當性外,從外部影響因素來看,不論是雙亞戰爭或是俄烏戰爭,都名正言順地是國際衝突。他們所涉及的分裂地區都獲得本國以外的另一國全面支持。因為是國際衝突,國際列強、聯合國等國際勢力才有置喙的合法空間。然而臺灣歷史脈絡複雜,與此二者有本質的差異。臺灣並不是兩強相爭之地,我們沒有可以認祖歸宗的對象,反之,我們恰恰是與曾經的文化母國(儘管我們的文化母國多元,這點恐怕仍不可否認),政治上疏離數十載、不再感到歸屬的一個政治獨立體,試圖主張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爭取世界承認。我們幾乎是孤立無援的,我們難得能抓取的國際支持,彷彿都只能仰賴他人的施惠。國際對臺海問題的立場一直都不敢明確踩穩一個立場,除了上述提到的內部沒有共識之外,我們的問題在國際上一直都難逃被定性為內政問題的命運。
值得慶幸的不同點可能是,不論是納卡衝突或是烏俄戰爭,都是已經爆發的、已經葬送許多生命、破壞和平家園的既定事實;而臺海危機至少、至少,還只是一個危機。
我異想天開地問大家,國境是不可挑戰的概念嗎?我們難道不可期待超越國境的大同世界嗎?我在旅德五年的見歷中,認識來自世界的朋友,因為歐洲各國互相接壤,文化大相逕庭的國家之間也只隔著一張高鐵票,他們比起認同自己是某國人,更認同自己是世界的公民。這幾乎是我想要成立這個國際新聞讀書會的理由:我想要將自己視為世界的公民。不過林彤或悲觀主義、或現實主義地解釋,國境幾乎是一種必然,打從一開始,國家的建構就只是人類搶奪資源的方法。只要資源有限,競爭就不可避免。即便是在蘇聯時期的表面上蜜月期,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的競爭肯定也不曾停歇,否則不會在蘇聯解體之前,數十年前的恩怨又平白再起。所以所謂的超越國境的境界,恐怕在人類有能力開發宇宙資源,或是找到共同的外星敵人之前,只是天真的幻想。而即便那時來臨,也只是另一場規模更為巨大的鬥爭罷了。
子媛與我一樣,還想懷揣著相信美好的心情,她很希望這種好戰好鬥的人性,能夠在教育之下和緩。但教育工程浩大,十年樹木,百年才能樹人。甚至百年以後,人類就會比現在愛好和平多少嗎?我們終究還是悲觀的。人類的命運如何,我們作為人類,竟似只能旁觀,我很不甘心。
讀書會到了尾聲,我們喝完了熱紅酒,大家合力收拾環境,要把美好的空間還給相信世代。我在寒冷的平安夜裡,看著這群與我背景截然不同、我本來此生壓根都不會認識的人們,只是因為我在PTT上發文說想要找人一起關心世界,就每個禮拜乖乖做功課、準時出席、聚會上熱情投入。這讓我確信,我的樂觀不是沒有根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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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