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香沁鼻,帶著點木頭味,身下傳來疊蓆的觸感,微微得有些扎人。
蕭濁尋思自己大概回到小屋了。
他閉目平躺,正打算好好休息,誰知下顎被冰涼手指掐住,嘴唇微開時還被人塞入藥丸。
他在心中暗罵,但又有手指搭上他手腕,隨之而來是外來靈氣竄入,暖暖的。
雖然此次是他一手策畫,但他確實受傷了,他向來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昏沉中好似有水滴落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藥水,他忍住想撓臉的衝動。
再這之後,他感到自己身體被擦拭一遍,這讓他有些煩躁。
季清守了一夜,他雙手握著蕭濁手掌,睫毛不斷輕顫,似在祈禱,又似在經歷一場最大恐懼。
他心中煎熬,唯一的弟子拜師後成了痴兒,他三年來沒有一日不怨自己,現下弟子又身受重傷,而他就連事故如何發生都不知。
修為停滯便罷了,他連弟子也無法保護,這全是他的責任,他恨自己無能,恨自己連一個人也照看不好。
倏然蕭濁手抽動一下。
季清連忙放開蕭濁的手,以為蕭濁哪裡不適,想準備熱水,卻見蕭濁支著手、顫抖著立起身子。
見人已轉醒,季清紅著眼,終於放下心中大石,著急的表情緩和不少,忙道:「濁兒,先別亂動!」
兩人四目相交,空氣猛地凝滯起來。
季清見蕭濁眼珠恢復神采,心臟怦怦直跳,不禁睜大眼睛,殷切期望,但又怕是自己想多。
「濁兒?」季清鼓起勇氣試探。
「疼……」蕭濁摀著頭,一雙俊眉緊擰。
以前的蕭濁除了「是」以外不會再說第二字,季清心中掩不住狂喜,連著臉上也忘乎所以,笑靨都如花兒般猝然綻放。
「濁兒,你的病好了?」
季清興奮得臉色潮紅,但蕭濁沒回答,兩人無言半晌。
靜,詭異的寂靜。
蕭濁的表情與季清呈強烈對比,他嘴巴微開,一臉我是誰,我在哪。
「唔……你、你是?」他眼神帶著狐疑,甚至還有戒備。
季清聞言笑容一僵。濁兒是失憶了?
「我是你師尊,季清。」季清語調忐忑,仔細一聽,音調都在顫抖。
蕭濁揉了揉額角,耷拉著腦袋,似在思索,半晌後才低低道:「師、師尊……」
三年了,季清終於等到這一聲久違的師尊。他手發顫、鼻一酸,感動得要熱淚盈眶,怎料對方態度丕變。
「我、我怎麼可能拜你為師!?」蕭濁握緊拳頭,一臉抗拒。
季清瞠然自失,有氣無力地擠出兩個字:「真的。」
蕭濁用不帶一絲雜念的眸子望來:「我不記得了……」他表情像純真稚子,彷彿只是將真實想法宣之於口:「但……但我師尊怎生長得如此醜陋?」
季清聽完瞬間黑臉,他雖不在意容貌,但也不願被說醜,事實上,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嫌醜,卻不知為何這感覺有些熟悉、不怎麼好受。
蕭濁表面一副無法接受、如遭雷劈之貌,其實心裡早已笑得四仰八叉。見季清時青時白的表情讓他有種異樣快感,這感覺在識海裡反覆回味也不膩。
「你一個人的說法不算數,你要如何證明你是我師尊,說不定就是你這賊人將我重傷!」蕭濁插著腰,撅著嘴,好似想相信卻又不敢信。
季清慌了手腳,吱吱嗚嗚:「你叫蕭濁,這、這是你常用的髮帶。」
他將髮帶捧在掌心,彷彿是個無價珍寶,接著又拾起正在縫補的法袍,道:「這是你的衣物,為師原先正在替你縫補暗袋。」
「喔?是嗎」蕭濁勾起嘴角,直起身子,拿起法袍比劃:「嗯……確實是我的尺寸,好吧,我姑且信你,季清。」
蕭濁揚起頭,作大發慈悲狀,還在季清兩字加重語氣。
見到這樣的徒兒,季清有些不知所措:「濁兒乖,你要叫為師師尊……」
「喔,沒想到你這廝還挺執著,就這般喜愛我?緊追不捨的。」蕭濁俊臉似盯非盯,用上意有所指的口吻,令人想入非非。
季清被弄得呼吸一窒:「濁兒,莫要胡說。」
「呔,哪有師尊不喜愛弟子的?這種師尊不要也罷!」蕭濁大手一擺,佯裝嗔怒。
「為、為師不是這個意思,濁兒莫要誤會。」季清頓了頓,漲紅著臉道:「濁兒,你重傷初愈,先好生歇息,我、我明日便請他人證明你是我徒兒。」
「行,若是你能讓其他人證明,我便當你的乖徒兒玩玩!」蕭濁放緩態度,見好就收,畢竟現在還要靠崆梧山弟子的身份去那勞什子升仙塔。
*
早晨,粉白的花瓣飄下院落,像一場雪,像一個夢。
季清為了「證明」自己是蕭濁師尊,特地請來劍裘峰的弟子。一向冷清的小屋難得站了十幾人,眾人見到蕭濁的神態皆心中一驚。
這是歷史性的一刻,痴傻多年的人竟不傻了。
只見蕭濁青袍鬆垮穿著,長髮狂野不羈披散在後,濃眉挺鼻,雙眼凌厲幽森,那嘴角勾著,好似調笑,那下頷輕揚,自傲得像在睥睨,彷彿巔上帝王,哪裡還有先前憨態?
「呀!」幾名女弟子更紅了臉,其中還包含林珠珠,她覺得自己臉燙得快不能呼吸。
若說季清空靈似仙,那蕭濁便是銷魂似魔,一舉一動都在撩撥心湖,氣質粗野卻臉部精緻,五官窮極天造,英武鋒銳。
林珠珠身為痴迷蕭濁的第一人,甚至覺得素有「道修第一美男」之稱的季清在蕭濁面前都黯然失色。
眾人或瞠目結舌,或小聲議論。
「傻……」一名弟子心直口快,但話還未說完便迎上蕭濁深不見底的瞳孔,當即打了個寒顫。
「濁兒,他們都能替為師作證。」說罷季清認真的攤開手掌,道:「你要是仍不信,這兒還有你的本命玉牌。」
「呵,本命玉牌是何物?」蕭濁挑了挑眉,那散髮披襟之態說不出得淡然肆意。
「本命玉牌就是……」季清遞出玉牌想再解釋,但蕭濁卻用手格開,打斷道:「行了,我信你。」
蕭濁不想聽季清廢話,他當然知道本命玉牌是什麼,那是宗門、世家專為子弟製作之物,只要滴入精血便與主人命運相連,主人若死,本命玉牌便會碎裂。
弟子們見沒熱鬧可看,紛紛離開,但幾名女弟子依依不捨得一步三回頭,仍沉浸在蕭濁其人無法自拔。
季清問:「濁兒,你可有憶起自己是如何受傷?」
「沒有……但徒兒想了想,似乎對過去之事有些許印象。」蕭濁故意道,好為未來鋪路。
季清溫柔輕笑,道:「有想起來的跡象便好……不急,慢慢來。」他頓了頓,望向蕭濁那頭剛硬長髮:「濁兒,頭髮為何不束好?」
蕭濁道:「不會束。」
這是實話,帝位還在時有人伺候,即使披頭散髮也沒人敢對他有意見,輪迴後則是沒機會學,不是成了乞丐便是殘障、痴呆、肉傀儡。
乞丐時的他總滿頭泥沙,三餐都吃不飽了束什麼頭髮?殘障時更慘,連手都沒有,至於肉傀儡嘛……呵呵,心神無法自主,每日只能聽從指示行事。
季清聽見回答便伸手想幫他撥弄,不曾想蕭濁竟躲開。
「你意欲何為啊?師尊。」蕭濁扭過頭,神色帶著玩味,接著又轉了轉眼珠,也不知在觀察什麼。
「幫你束髮……」見他這般抗拒,季清神情失落。
蕭濁涼颼颼道:「不必,徒兒自己便可。」語畢他轉身便走。
季清攔道:「且慢!濁兒,當初你拜師的隔日便……為師還沒來得及教你事師之禮,既然你恢復神智,現下一併教了罷!」
季清頓了頓,單手負背,道:「正所謂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世人皆說入了崆梧,方為真人,崆梧山既作為五大宗門,禮儀自是不可少。」
蕭濁最鄙視禮教一類的東西。他站沒站相地抖腳,面露不耐。
季清將背得滾瓜爛熟的禮儀一條條唸出:「第一,當敬師、畏師,不違師教。第二,旦夕正法服,晨昏定省須和顏悅色,稽首禮拜時要如同待自己父母般恭敬。再來……」
蕭濁臉色越發鐵青,肉眼可見,一點一滴越來越青。
為了復仇,他可以稱季清師尊,可以玩怪誕的角色扮演,但對仇人稽首禮拜?就算他臉皮再厚,再可以忍辱負重,一時間也是接受不能。
然而季清最是守禮,這些禮儀對他來說再正常不過,他壓根沒想到蕭濁會無法接受。
他望向蕭濁,一臉擔憂:「濁兒,為師觀你眉頭皺起,下肢發顫,可是身體不適?」
蕭濁:「……」
*
午後,季清勸蕭濁多休息,哪知他卻說多走動有助傷勢復原和恢復記憶,歪理一套一套的,最後季清拗不過只好答應。
蕭濁頂著繫的亂七八糟的呆毛,在劍裘峰隨意走動,周遭目光投來,有人好奇,有人審視,但蕭濁渾不在意,他時而朝人眨眼挑眉,時而朝人勾唇一笑。
他本就英俊絕倫,眉眼深邃,現下恢復神智,那凌厲之感再也掩藏不住,輕輕一瞥便是說不出得邪性肆意,因為臉,就連那亂髮都添了他幾分瀟灑。
「這麼說是真的?他當真不傻了?」
「真真走了狗屎運,被襲擊一次竟意外好了。」兩名內門弟子沒注意蕭濁走來,仍兀自討論。
蕭濁隨手彈了顆石子,讓他們當場絆了一下。
「是的,不傻了,多謝關心。」蕭濁雖言詞溫雅,眸子卻是無比傲慢:「從今往後蕭某便在此向諸位候教!」
「蕭、蕭濁,你……」兩名弟子為之氣結。
「你什麼你啊 ?咦,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無能狂怒?」語畢蕭濁雙臂張揚,擺出挑釁笑容後倒退著揚長而去。
試劍坪是片層層岩地,岩地旁則是面參天山壁,壁上還著歷代大能和弟子的劍痕,可自行參悟,但每一層皆有身分限制,留下大能劍氣那層僅有長老才能入內。
當蕭濁走至第四層時便瞧見季少軍和林珠珠。許是蕭濁目光太過凌厲,兩人似有所感,先是季少軍望來,隨後是林珠珠。
季少軍是三大世家季家的旁系,也是劍裘峰主孟晚照的親傳弟子。
雖孟晚照和季清感情甚篤,但孟晚照的弟子卻素來對季清無甚好感,在蕭濁記憶中,他仍是痴呆時少不了被孟晚照弟子「關照」。
林珠珠紅著臉跑來,眼裡好似只有蕭濁,一臉熱切渴望:「蕭、蕭師兄。」
蕭濁眨著澄澈雙眼,道:「姑娘,你是何人?」
林珠珠瞪大眼睛:「蕭師兄,你不記得我了?」
蕭濁搖了搖頭,一臉懊惱:「蕭某遇襲後失去記憶。」
「我、我……」瞅著蕭濁恢復神智的俊顏,林珠珠口乾舌燥,頭腦一片空白,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
蕭濁打斷她:「耶……姑娘你臉紅了。莫非你想說你傾心我?不會吧?」點破後他還故意惡劣一笑。
林珠珠羞得無地自容,只得岔開話題:「聽聞蕭師兄十三歲時便築基,珠珠心中仰慕,若有機會想同師兄一齊下山歷練。」
蕭濁頂著季少軍不善的眼神,挑眉調笑:「十三歲築基很難?」
聽見這句林珠珠和季少軍皆一噎。
他們既被收為親傳弟子,都能被稱為天才,但與蕭濁相比仍相去甚遠,林珠珠五品土靈根,修練一年不過練氣初期,季少軍乃六品風靈根,雖現在是金丹期修為,但他當年直到六十歲方才築基。
修者之中能築基者已十中無一,大多盡了壽元才練氣初期,也只有擁有九品靈根的人有資格這麼說,思及此季少軍微不可察地咬了咬牙。
蕭濁就這樣招人恨的左闖闖、右鬧鬧,在峰上四處露臉,直到夕照空山才回小屋。
蕭濁拉開拉門便見季清捧著書。
「濁兒,終於回來了?」抬頭時,季清那張臉如杏花般素雅,倩而不俗,秀而不妖,白得玉潔。
蕭濁看著愣怔,當即有個戲耍季清的想法。
蕭濁長腿一邁,湊近季清,眨巴著水汪汪大眼:「師尊,我傻嗎?為何今日他們皆道我是傻子?」他嗚咽一聲,像隻在外頭受欺負的幼犬,試圖躲至主人身邊尋求安慰。
季清愕然,都忘記弟子間是會嚼舌根的,當即後悔今日什麼也沒說便放其出去,應當事先說明情況。
「不,你不傻,你只是先前生了病。」季清瞧著蕭濁,心疼不已,心像被人扒開來捅刀。
蕭濁扭過俊臉,道:「師尊,你別騙我。」
他耷拉著腦袋,配上發顫尾音說不出得可憐。
「濁兒……」季清冰涼玉指撫上他面龐,道:「無論如何你是九品靈根,未來定是大有可為。」
季清一雙美目定定看來,臉上帶著數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蕭濁在心中暗笑,接著話鋒一轉:「師尊,你不同是九品靈根,但修為卻無法長進?是,我都知道。」
季清默然,他為天水九品靈根,天生道體,天賦亦數萬年難見。
測出靈根那年他八歲,也是在那年確定他季家少主的身分。
家主季群湛為了慶祝,連在九城大擺流水宴,季家少主宴一開九九八十一日,靈肉、靈酒不止,客卿同喜,食客滿天。
那時季清真可謂風光無限,除了兩萬修者共赴慶宴,五大宗門、三大世家、東西兩朝皆遣人同賀。這榮寵、這排場也只有季家少主才配擁有。
蕭濁問:「師尊,你道心為何?」
季清老實答道:「宇宙萬法、規制之道,以規法入劍之道……」
修者必須擇己之道,當行止有違道心時便會道心不穩,甚至孽生心魔,嚴重時或傷及性命。
通常修者忌諱將所擇之道告知,修道一途便是與天爭命,殺人奪寶所在多有,若被歹人善加利用那可是滅頂之災,但季清卻心甘情願告知蕭濁。
蕭濁越湊越近,道:「那師尊是出了何事?為何會道心不穩?」他一臉憂心忡忡:「徒兒想為師尊分憂……」
望著蕭濁滿臉赤誠,季清神色一凜,道:「這不是你該憂心的!」他背過身去,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哼,想逃?休想,看本帝如何攔你去路!
蕭濁身軀前傾,從後方包住季清,用一種感人肺腑的聲音道:「師尊,你難道不信任徒兒嗎?」
因為身高,季清整個人被包住,手足無措,道:「濁兒,你、你要作甚?」
蕭濁一臉恭敬:「師尊見諒,徒兒只是太關心師尊了,難道關心師尊也有錯?」他紅著眼,情緒激昂:「若如此徒兒便是千萬個不是了,既如此你還是責罰我好了,不然罵我也可以!」
雖然他一副聲淚俱下,真心可鑑的模樣,但絲毫沒放開緊摟的手。
季清:「……」
季清雖不習慣,但隨即又想,這估計就是孩子表達友好的方式。
他初見蕭濁時蕭濁十三歲,身高只到他胸膛,細胳膊細腿,一副食不果腹樣貌。他原本暗暗發誓,定要讓蕭濁成才、讓他平安長大,怎知後來會喪失神智。
在那之後,季清不知有多少個夜裡希望蕭濁像個正常的孩子,會哭、會鬧、會撒嬌。
不過,現在不就是了?這該說是美夢成真?他到現在還很難相信蕭濁恢復神智了,畢竟這夢美得太不真實。
蕭濁的心思與季清截然不同,他只想知道季清為何道心不穩,若換作帝清他還可判斷一二,但季清與帝清實在有太多不同,越相處感受越明顯,有時他甚至懷疑此人究竟是不是帝清。
思及此,他決定繼續扮演「好弟子蕭濁」這個角色打探情報。
人物設定就用他青少年時期的個性,這樣扮演起來更得心應手,儘管他成年後的個性根本不是如此,但這也算本色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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