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珍自那日聽來傳聞,以為探得沈宛下落,卻是咫尺天涯相見不能,心中煩惱,原本英姿颯爽一個人,幾日內便落得無精打采,翰林院有人問起,他就推說天冷受寒,每日在文華殿並不經心,下值後便上朝陽門外靠近西塘胡同一間茶館,不畏風寒總在窗口坐著,眼睛盯著胡同口,就盼能見沈宛一面,此刻聽見有人叫喚,探頭一看,竟是翰林院侍講高士奇,連忙起身迎出,在轎邊欠身道:「高大人這晚才下值?辛苦了。」
高士奇笑道:「我早下值了,方才上明府給成容若送禮,因此耽擱。」
尤珍一聽「成容若」,神色有些不自在,高士奇一眼看出,便道:「聽說如今翰林院書法以你為第一,今日有緣遇上了,不知肯賜教否?」
尤珍忙道:「豈敢?高大人的字,連皇上都稱讚過。」
高士奇笑道:「前頭禮士胡同便是敝宅,我先回去,你與店家會了帳便來罷。」
尤珍在雪地裡看高士奇起轎離去,又發了一陣子呆,這才回頭會帳,冒雪前去。原來高士奇在禮士胡同佔著一座三進院落,以四品在京漢官而言可謂闊綽,屋內陳設不特別奢華,待客書齋卻掛滿名家字畫,又有許多瓷器玩物,都不是尋常人能有,尤珍便想,他畢竟南書房行走,沒少得油水。
高士奇待客殷勤,命人備上酒菜,酒過三巡便覷機問道:「慧珠,我看你近日氣色不佳,究竟寒冬落病,還是別的緣故?」
尤珍本來沒酒量,這日心緒奇差,一不留神多飲幾杯,已然有些犯暈,便道:「心病也是病罷。可這些日子思索起來,我竟連個落心病的餘地沒有。妻子給人奪去,還不能聲張,怕是一輩子報不了這仇。」
高士奇聽出端倪,又給尤珍滿上一杯,說道:「奪妻?你遲早是個翰林學士,誰人這樣大膽,敢奪你的妻子?」
尤珍見杯子滿了,拿起來仰頭飲盡,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嘆道:「翰林學士又怎的?此人論功名不遜於我,論才學不遜於我,論家事門第聖眷官運更是百倍千倍於我。我在他眼裡恐怕什麼也不是,他甚至當面扯謊,將事情抖落得一乾二凈。」
高士奇裝不知情,勸酒勸菜兼勸話,不久騙得尤珍心情盡吐。他見尤珍十分氣餒,便道:「慧珠,你也不必灰心太過,此事即便眼前辦不得,日後未見得辦不得。」
尤珍一怔,問道:「這是何意思?」
高士奇笑道:「南書房豈容人久坐?索相都進進出出,何以明相不動如山?恐怕不過時機罷了。」
尤珍又是一怔,說道:「高大人難道在南書房有何聽聞?」
高士奇笑道:「朝中本來暗潮洶湧,這些年來,想扳倒他二人的多著呢。明相城府深,行事謹慎,又善於結交,因此保得住聖眷。但不論聖眷如何隆重,怕也經不起反覆參劾,否則豈有曾參殺人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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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親王恭親王得了旨意,退下略一商議,決定同上明府給成德賀壽,一則擺譜,讓人領會明珠父子御前恩寵,二則也能私下透消息給成德。他二人到了通志堂,只見席面早已擺下,十九名御前一二等侍衛都在門口打千請安,福全便笑道:「省了,起來罷,今日賀壽,別鬧虛文。」
常寧入內指著滿室圖書對福全笑道:「當年成德和一群人在這兒編輯經解,昏天黑地,難為他,還每日在乾清宮站值。」
福全與常寧同在上首坐了,環顧四面千餘卷書,笑道:「成德文武全才,有人說他兩榜進士,該入翰林院,你們與他一同當差,都是兄弟,你們怎麼說?」
吉蘭泰與眾人互望一眼,答道:「回二爺話,成德文武全才是實,但玩文弄墨不缺他一個,開疆拓土卻少不了他一個。」
常寧哈哈一笑,說道:「吉蘭泰真乖覺。那麼開疆拓土少不少你一個呢?」
成德笑道:「那是當然。上回的差事,我雖是領班,少了吉蘭泰哥哥可不成。」
眾人說笑之間開動酒菜,成德見管家開門領吳丹入內,忙起身道:「大雪的天,哥哥怎麼來了?」
吳丹本是得了常寧送信,特來做今日排場,便笑道:「怎麼,我不能來?今日可不是來給你賀壽。我聽說大汗命你翻譯一篇《松賦》,想借來一觀。」
福全笑道:「這可稀奇,我沒聽說過。」又問成德譯好沒有,成德回身指著牆邊一張大案道:「譯好了,還想斟酌幾日,趕年下進獻。」
福全上前一看,只見案上鋪著幾卷紙,一幅是康熙御筆滿文原賦,旁有成德手抄滿文本,上頭圈圈點點,想來是翻譯時斟酌筆跡,正中央鋪著一大卷紙,是成德漢譯,因尚未定稿,並未正楷謄錄:
猗歟喬松,鍾靈上苑,柯百尺以如搴,蓋千年而欲偃,散積秀於蓮峰,蔭孤芳於蘭畹,標艷冶之不矜,抗風塵其獨遠。若夫盤根泰岱,聳幹匡廬,涵貞溫岫,映彩嵩衢,比德則質符君子,授秩則名榮大夫,三眠遜其勁節,百木讓為仙株⋯⋯
福全看了半晌,點頭嘆道:「成德漢文造詣確實不同凡響。依我說,讓他主掌翰林院都有餘。」
常寧道:「正因為他允文允武,朝中有那起好嚼舌根的,總愛議論他的出處。」
福全回頭笑道:「讓他們說去,大約也是欣羨的意思。」
他回到席上,又對成德道:「這《松賦》你斟酌幾日,好了便送恭王府去。常寧府裡新來一裱畫師,特別手巧。這不,讓那人給你裱起來,好進獻大汗。」
成德聽出兩位親王話中有話,當下不及細思,只連聲答應。不久明珠返家,知道兩位親王在此,也匆匆過通志堂來。他一進門,福全便命免禮,笑道:「忙到這時辰,可見大學士不易,坐罷,吃口熱酒,暖暖身子。」
明珠將一錦盒並捲軸放在桌上,笑道:「這是南書房的禮物,也請二爺五爺過目。」
那錦盒是李光地的巧贈,一對玉印十分精緻,但不算特別,捲軸展開倒是一幅好書法,剛勁有力。常寧靠過來看,見落款是「紹興十二年壬戌十二月十五日思陵秦檜」,不免一驚,問道:「這是誰的賀禮?」
明珠道:「方才管家說,是高澹人所贈。」
福全看那落款正自蹙眉,成德卻道:「這不能是秦檜所書。」
常寧奇道:「你怎知道?」
成德道:「這捲軸筆墨藏印確實見老,可這落款自稱思陵秦檜,思陵是永思陵的簡稱,是南宋高宗陵寢,秦檜死在高宗前頭,怎可能用上思陵二字?想必這是後人偽託。高澹人必然以為文人玩物,才有此一贈。」
常寧道:「偽託千古奸佞手筆,有何好玩?」
明珠打圓場笑道:「文人麼,總有些風花雪月,五爺別和他們計較。」
福全正色道:「明珠說得不錯,但常寧也有道理,將這樣物件送到宰輔之家,確實失了體統。他若只是不明事理也還罷了,若是別有居心,可不能輕縱。」
明珠早知兩位親王駕到必有內情,聽福全當著一眾侍衛如此說話,更是心中雪亮,當下打著哈哈過去了。幾味菜後,福全領常寧起身告辭,吳丹趁機同去,明珠便向眾侍衛告罪,領成德一同親送貴客到大門外,看三人上馬離去,明珠便道:「看來如今局面險惡得很。」
成德點頭道:「二爺五爺這一趟走得奇怪,我也看出來了。」
明珠道:「連五爺也未見得請動二爺,這肯定是大汗的意思。聖心眷顧提點,咱得小心,稍有閃失恐怕聖眷便不夠用了。」
成德道:「倒是該防著什麼呢?」
明珠笑道:「哪裡有什麼特別該防的?在朝為官,原本十面埋伏,哪裡跌跤都跌不起。你在御前勤謹當差便是,旁的不用理會,也不能理會。」
|| 未完待續 ||
高士奇明知明珠父子聖眷隆重,卻想利用尤珍一探水深,就算一次兩次扳不倒明珠父子,至少能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不過隆冬季節的這筆佈置,還要等到隔年盛夏才遇上可趁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