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多美好的作品啊。從新作《海風酒店》,吳明益再次示範怎樣才稱得上會說故事的人。《海風酒店》何其浪漫,何其惆悵,何其崇敬,何其令人意猶未盡。劇情看似平淡,構築世界的文字蔓生,成為藤蔓,不經不易攀長於心頭,緩著緩著,孕育纍纍的情感逐一破裂,渲染情緒久久不已。唉,哭不出來比痛哭一場還讓人餘興未了。
進入故事,我們也得接受巨人存在。借巨人的碩大之意,投射整個自然景觀,人類的巨大意念構築巨人,與之共存;巨人造就世界,使人依附。人的強大在於想像,成為了巨人存在憑依。「巨人與人類之間只有一點情感上的共識,是關於愛的懞懂、期望以及失落。(頁37)」巨人無從明說去表示人類為了開發,為了經濟發展,將領地逐漸往「他」拓展的現實。巨人本身於此,亦有一群以此地為根的Knibu(又稱海豐)村民,他們為守護家鄉,不謀而合做到保護巨人。
將鏡頭拉近,獵人督砮及兒時玩伴威郎、返鄉玉子及其女兒小鷗、偏鄉教師小美與同大學朋友阿樂、研究助理小林等人,一同為投資於海豐的開發案投身進行反對。故事如果只根據上述進行,是也可以構成一本小說,只是就僅止於此是不會成為《海風酒店》。每角色都能拉出各自故事線,如同小溪,匯成河流,成為巨人血脈。海豐是巨人的一小部分,同時是這群人如「家」一般,唯一依歸。這些角色的故事讀起來都有點哀傷,是任何投放於社會中誰的縮影,揣著無可避免的分離所導致之傷痛,匯攏成遇見下一個對象的羈絆。督砮的獵人知識皆來自Tama(爸爸)烏明,當他成為獨當一面的獵人,他便得肩負起Tama的照護,稱職獵人的自覺。威郎父親因討海而逝,為了糊口,又得讓母親經歷二次的分離。玉子孩時與海豐的緣分,讓玉子在成為母親後,決定回到這個不屬於她真正家鄉的地方,建立她所想的家。小美、阿樂是村裡所謂讀過書的「大學生」、「城市人」,尷尬的身份差異使小美產生不屬於此,何以代表的心虛。在人類社會找不到棲身之處的小林,在海豐的森林間找回自己。小說裡有更多,我未提及,憂愁卻也值得品嚐的角色生命歷程。
讀過《複眼人》數遍,深受其影響,在新作裡,不免產生前者的既視感,我將這種現象解釋為「作者的痕跡」,一種,每個人或多或少有的自身未意識,並不會帶來任何困擾的小動作。
首先,章節安排及視角切換,一樣有多個視角輪替,隨著劇情發展,最後高潮,在第十二章颱風季從第三視角更貼近角色進入第一視角,第十三章成為沉積層又回到第三視角,為故事收尾。比起《複眼人》,我認為《海風酒店》讀起來又更平易近人一點,因此他沒有複眼人角色登場時,帶出對世間萬物的內心獨白那種啟發性的精彩,巨人的存在相對較容易想像,神秘性質也就不如複眼人,但也因此落差,故事初期較能迅速融入情境之中。各有特色。
「颱風」皆出現在兩部作品中,借來她破壞的能力,也為故事帶來改變,角色心境洗滌。改變山的臉,河的笑,林子的排序。目視一切盡是破敗,貫徹人終究不敵自然,但吳明益總是不忘提及其一體兩面,陰影之外會是光明。在時而悲傷時而振作反覆之中,不忘強韌尤其重要。正好呼告與從小就與颱風共存的我們,新聞播送畫面留在腦中的記憶歷歷在目:土石流沖刷路段如斷腸,山間部落滅村,混雜土石堆中的屋頂、電線竿,暴漲的河溪捲走路經所及。唯有此時,人們才會再次想起對自然的肅敬。在吳明益文字裡,比起敬畏自然,將那股巨大形塑成自然對人的「反撲」,我倒覺得是去學習「消亡」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對死的長期哀傷則是人類變得和其他動物不完全相同的理由。它讓活著變得猶豫、躑躅、充滿牽掛。有時候人怕的是消亡,而不是死亡。消亡則是一逝不返。(120)」
孩童的敏銳度與豐富想像力,也是兩部作品皆有使用的設定。興許與我母親長期教兒童繪畫有關,小時候我陶醉於從零開始創作的過程。在兒童美術中,畫得豐富永遠比畫得逼真還重要。盡可能遠離現實,大概只被允許於創作中,只接受於孩童時期。複眼人與巨人皆顯身於小孩面前,某種程度代表他們不需要經歷質疑,他們的存在不用建立於一堆解釋於以說服之上,可以純然地,不費力地,被接納,而視為正常。經驗促使的社會化「告訴」我們怎樣才是對的,我們只容許單調的解釋,是不是也代表,資本社會已然複製我們追求特定程度的物質生活,回身自然才是叛經離道。
吳明益的作品裡,動物也是很重要的一環,牠們補充了自然中被消失的聲音。三隻腳的食蟹獴、督砮好夥伴白狗Idas、因人類陷阱受傷的黑熊,沒有語言建立的橋樑,人與動物往往只能靠鼻息間的神情、隱晦的肢體表示。打從開始養貓後,我似乎能理解剝奪言語之後的一切交流很是困難(況且還是貓)。人類用「靈性」加諸在看似意會人類語言的物種上,更多時候那只是一廂情願。本作中,倒是給出十分具有巧思的設定:一顆貯存所有語言葉片的樹生長於巨人之心。咀嚼葉子,物種間終於能溝通,不再有藩籬。這很有趣,也很可怕。當人類能聽懂動物的話,大概只會知道自己有多麽自私,有多麽厚顏無恥。才會親手殺了世上最後一隻巨人,摧毀了山,還為此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