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4.9(日) 14:30@台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
導演徐堰鈴|編劇游以德
在某個原民民俗文化村,即將倒閉的前一天,幾乎沒有遊客的園區裡,三個在文創劇場負責歌舞表演、手作口簧琴等文化體驗的員工-泰雅族的60歲上下的男人哈勇、女人北露和14歲少年高彼得。接受到漢人主管蔣先生從擴音器傳來的指令-「親手拆除文創劇場」
彩繪木板做成的假樹、假山、假的泰雅家屋、假的蘑菇甚至假的恐龍。延長線、喇叭、織布機、口簧琴,泰雅Yagi雕像(Yagi: 泰雅族對女性長者的稱呼),將由三位員工一一清掃、拆卸、裝箱、打包。
明明沒有遊客了,但是,每當擴音器內定時傳來舞蹈音樂,三人又像被制約一樣,放下手中的打包,立刻站到定位開始表演定幕舞蹈,呈現一副泰雅奶奶(雕像)、泰雅爸爸(哈勇)、泰雅媽媽(北露)和泰雅小孩(彼得)的家庭和樂景象。
沒有人在看,他們還是得跳,還是得演,還是得笑。
下午三點半閉園前夕,唯一的遊客突然到來-20多歲的漢人女性,研究生楊翠翠。研究生為了調查「泰雅精神與泰雅族人的現況」,卻又在得罪指導教授和其他部落等情況下,走投無路,只能來到這人煙稀少的民俗文化村,尋找任何一絲「碰見真正泰雅族人」的可能。雙方經過一連串啼笑皆非的互動後,哈勇等族人逐漸打開心房,在研究生按下筆電錄音鍵後開始說話:「我是誰誰誰,我認為的泰雅精神是⋯⋯」。
以下進入評論。
*筆者先自報家門,我僅僅只是一個對原民主題有好奇,但理解並不深入的漢人觀眾。如有任何資訊錯誤解讀,不妥當的詮釋,請不吝給我建議指教,我會盡心學習。
漢人研究生楊翠翠一角,帶著自始至終純真而「彷彿不知者無罪」的笑容和提問。在她連串提問中流露而出,一種天真到偶爾白目,像在詮釋台灣某些漢人與原住民相處的既定印象:
台詞舉例-
翠翠:「我超級喜歡張惠妹的!」
翠翠:「這是你們的傳統舞蹈嗎?我覺得原住民文化很美欸!我也想要有族名~」
翠翠:「不好意思偷聽啦,公眾場合吼,可是我記得,根據法規,原住民保留地不能隨便賣~」
翠翠:「傳統文化不是很珍貴嗎?」
北露跟哈勇對視彼此,互問:「珍貴?」,
兩人互相調侃:
「你最珍貴!」
「你才珍貴!」
「你張學友~」
當蛇出現時,哈勇和彼得,安撫受到驚嚇的翠翠,並告訴她:「在我們的傳統,蛇出現,代表祖靈有話要說。」
而翠翠看著蛇的回應是:「請問祖靈老師要說什麼,可以(翻譯)告訴我嗎?」
戲的高潮是,園區廣播喇叭,傳來漢人主管的一連串咒罵,讓三個員工和研究生楞在原地。
這個時候,身在觀眾席的筆者,也和場上的角色同樣,親身感受到被指責的滋味、被壓迫卻無法回應。
角色們愣住了,接著,有人躲到佈景後,有人衝到上舞台拿起對講機,走到最靠近觀眾的定位,對著對講機大喊,回話給主管。
當角色的眼神眺望向觀眾席的最遠方,他們看著誰?對誰喊?是主管?是觀眾席的觀眾,還是看不見的「神」或「命運」?如果此地便是真正的文創園區,他們看向的遠方是真正的部落山水?還是園區的假山假水?
漢人主管像是這個世界的神,主宰者。文創劇場的族人員工是無能為力的人,他們想反擊想大聲疾呼爭取什麼,但無用。只聞其聲卻看不見的神存在,他還制定了看不見,卻令人身陷其中,無法自拔的生存遊戲規則。
以上,就像是在隱喻這個劇本要傳達的議題,台灣原住民長期活在漢人主宰的生存規則當中。
文創劇場的員工繼續拆除他們的工作環境。接著觀眾會看見,所有的舞台佈景、由「泰雅精神文創劇場」看板劃分出的這一塊天地,通通被哈勇、北露和高彼得一一親手拆除。最後,一台藍色小貨車開進舞台中央,三人把所有東西裝車,自己也上了貨車,向研究生道別,跟著貨車一起離開。
此刻,舞台全空了,黑漆漆的空台上只剩下一個角色-漢人研究生楊翠翠。
楊翠翠打開筆電錄音功能,開始說話、做最後的結論。這時候, 稍早出場過的蛇再次出現, 楊翠翠被嚇得手一鬆,筆電直直落地、裂開,她對著地上壞掉的筆電尖叫,此刻全場燈暗。黑暗中,傳來她最後一句崩潰大喊:
「泰雅精神~~~~!」
筆電壞了,裡頭存放著錄音檔,哈勇、北露、高彼得和楊翠翠各自發表的「我認為的泰雅精神是⋯⋯」,記憶體硬碟和資料或許全部付之一炬。筆者回想稍早哈勇已說過,「蛇出現,代表祖靈」。或許,田野無法完成,論文無法完成,就是泰雅祖靈/神意在對研究生說話:
這樣漢人對原住民的研究、詮釋,不成。
qalang ima’ .
根據《劇場狂粉的日常》訪問&《泰雅精神》劇組前往世新大學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中心 馬紹阿紀老師主辦的講座資訊。qalang ima’的意思是「誰的部落/誰部落」。
當戲劇故事裡的遊客,觀看定時定點的「文創劇場歌舞表演」;當身在觀眾席的我們,觀看《泰雅精神文創劇場》舞台上的一切,作為觀眾,是否被提醒了— 我們也對原民戲劇和部落抱有一種「凝視」?(心理學及文化研究中的用語)
漢人角色乍看推動劇情進展,主宰本作品的世界觀-漢人研究生楊翠翠的到來和提問,讓觀眾認識更多泰雅族人哈勇、北露和彼得身上的經歷。只出現聲音的漢人管理者蔣大哥,透過園區廣播,接連傳達公司給三位泰雅族員工的命令:指派工作、責罵、開除。
但在這個故事,真的是漢人決定最後的結局嗎?
最終,文創劇場的拆除,三位泰雅族人的離去,被留在空蕩舞台上的,是漢人研究生,以及觀眾席滿場的觀眾。象徵泰雅祖靈的蛇出現,導致漢人的「泰雅精神」田野紀錄毀損。 這彷彿是編劇在最後一刻給出的反轉一擊。
關於漢人研究生的研究題目:「什麼是泰雅/原住民/部落精神?」「這是誰的泰雅/原住民/部落精神?」
現在,沒有答案。
對於演員暨編劇游以德Sayung Nomin,創造出這個劇本,製作團隊演出,在台灣劇場發出提問,更在演出時引發對原民劇場、原民議題一定程度的討論與省思,筆者深深給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