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斯很討人厭。
糟糕的印象已經印入村人腦中,尤其在人群中的少年,更露出難堪的表情。學生有
錯的權利,都已經說國中生的建議了,為什麼不給個包容?
村人沒有回頭或暗示什麼,但是對於自己診斷錯誤少年羞紅著臉,恨不得鑽進土裡。
少年的爸爸是林業的,種植樹木高達三十多種,這是他爸爸提及的病害,他也認真查詢了,明明有褐化和枯萎為什麼不是褐根病呢?
越想越生氣,衝動下他擠出了人群直接來到的達斯面前。
達斯冷漠的看向他,沒有訝異也沒有好奇。
少年鼓脹的臉硬著頭皮對著達斯喊:「我、我……真的很想當植療師!」他抬頭望著高挑的大人,不禁微微發抖。
達斯不僅是最年輕的植療師,在領域中也非常有名,如果冒犯了或許他會受到波及。
然而他顧不得了,都已經來到大家面前,達斯也看到了他,瞞也瞞不過去,真的發生什麼事情再找土挖洞,把自己埋進去好了。
少年鼓起勇氣豁了出去:「我爸爸種樹種了三十年,他覺得這是他以前看過的褐根病,網路上的資訊也很類似神木的病徵……我是說,我可以問你為什麼…..」
達斯依然看著他,少年從帽子的遮擋下只看到他水平的嘴唇。
沒有任何波動,像是定格似的,讓整個氣氛尷尬起來。
「我是說……達斯大人…..」面對沉默少年開始害怕,語詞不禁恭敬起來:「很抱歉,我只是想當植療師,我也有查資料……」
「你可以先去當醫生。」達斯回話。
「……什麼意思?」
「人醫診斷錯誤,隔天病人可能就死了,但是植療師不會。照你這樣自以為是的診斷,去透過人醫的嚴厲訓練,再回來這個領域比較懂得戒律。」
達斯語氣沒有高低起伏,然而就算沒有怒氣,他的話拼湊起來依然刺耳。
身邊的大人已經想拉走少年,然而他拚命掙脫,認真的面對達斯:「植療師是我的夢想!」
「這個領域最不需要的就是無腦的熱情或空泛的夢想,」達斯說道:「植物不會因為你跟它說什麼話而突然頓悟,努力存活,它只會用是否活得下去來反映你的對錯,判斷的背景知識和經驗能力比其他浪漫的東西還更重要。」
少年垂下雙肩,眼眶含淚,他用力地擦拭眼睛一語不發。
達斯為人很討厭。
但是少年知道就算如此,達斯的話沒有可以反駁之處,或許這才是他最讓人討厭的地方。
「可是……不是有說誇獎植物,會讓它長得更好,反之它會枯萎嗎……」有村人說道。 這下達斯笑了,似笑非笑的嘴角,嘲諷感讓人不寒而慄。
「這有什麼科學根據嗎?」他問。
「這……網路上有很多……」
「那是不是在某個專門鼓勵人心的正能量網站看到的?」達斯說道:「我這樣說好了,你們成天都在讚美神木,那看看你們的神木長成什麼德性了?」
村人們沉默下去,已經沒有人再敢多說一句話。
他說的對。
少年不禁理解到村人和達斯的巨大差異,他看著達斯正要返身去診斷,少年急著喊道:「拜託,能不能最後跟我說你怎麼判斷的?」
「……我倒是想問你,你爸爸怎麼會認為是褐根病?」達斯沒有看他。
「它有樹幹褐化啊!根部好像也有問題……」少年搔著脖子,感覺到尷尬。
「首先,褐根病,不會發生在溫帶,你一開始就錯了。」達斯說道:「那是熱帶和副熱帶的氣候疾病,再來,植物醫學領域中的『褐化』一詞,只是一種狀態上的描述,不是任何疾病的評斷準則,褐化可以因為腐爛、處理不周、潮濕等等因素造成。
判斷為荷蘭榆樹病主要原因是,第一個,明顯蟲害,歐洲甲蟲傳遞兩種真菌病害,都會侵入榆樹,但是他們主要是分泌毒素造成植物防衛性的死亡,死亡的組織會腐壞,褐化,目前為止你是否還了解?」
「是……」
「那課程已經結束了。」達斯說完開始收拾診斷器具。
突如其來的結束讓少年感到錯愕,但是對方的確沒義務教導,他悶著臉抿嘴,不敢再多話。
「你該多理解自己國家的病蟲害,再去認識其他國家。」達斯說完最後的建議,轉身走向老人。
「抱歉,馬夫幽先生,小孩子不懂事。」老人小心翼翼的問:「那神木如何?該怎麼治療?」
「我先說,希望你們盡量配合我的治療。」
「當然當然…….」
「那我要轟了它。」達斯抽出大槍,開始上膛。
「什麼?」老人驚呼:「為什麼?真的有必要移除它嗎?」
「這裡半徑五公里之內都有果樹,還有榆樹種植。保留後,防治傳染的成本和治療非常高,可能五年以上都不會好;如果移除,就成功了一半──重點是我技巧很好,只要十秒鐘就能移除完工。」
「拜託不要!」老人驚慌地抓著達斯:「這不只是觀光重點,還是我們信仰啊!」
「如果你們在乎它勝過於觀光賺錢,就不會淪為這地步才來找我。」達斯甩開了對方,往反方向走,尋找適合轟炸的位子。
「所有人退開!別說我沒說過,傷到了別跟我跟我囉嗦。」達斯走過人群,村人們紛紛退開,一路上碎語不斷。
「這、這太突然了……」
「這樣太過分了!」 「對啊!不會治療就亂講話!」他們不甘又憤怒,卻沒有人去制止。
「但是我覺得他是對的。」少年面色凝重的說,他跟著大眾走,卻不時專注達斯行動。
「真是的,小孩子懂什麼!」幾個大人抱怨著。
達斯選定了位子,旋身,面對遠處的神木,欣賞它最後一刻在草原上伸展的可憐枝幹。
「跟它說再見吧!」
一手扣住黑鴉鴉的槍身,戴著靛藍色手套的左手滑過冰冷槍體,俐落的操弄上面的機關,熟練的按下按鍵、拉開鎖鐶,槍械發出詭譎的轟轟聲,黑槍上鑲嵌其中的燈泡亮起,局部開始閃爍。
黑槍扛上肩,達斯左手握緊槍柄,右手扶著槍身,左食指貼著板機。
「拜託!一定有什麼可以商討的!」
慌張的聲音讓板機上的手指停頓,隨之一雙亂抓的手扯住了衣袖。
達斯低頭看著氣喘吁吁的老人,白色鬍子糾結在自己大衣的手袖上。 「我說過了,」達斯瞇眼,神情不悅:「我是主治醫師,這棵樹會造成大規模的榆樹病傳染,放開你的手。」
「你不能這樣!」老人憤怒的說。
「為什麼不能?」達斯甩開他的手:「該從夢中醒來了,這棵樹是你們害死的。」
老人鬆開了手,神情複雜。
村民們逃得差不多,達斯也準備就緒,帽影下的橘黃色眼睛靠在狙擊鏡上,透過鏡頭看著一棵光線曲折的凸出巨樹,隨即扣下板機。
管徑十公分的槍口噴射出一道藍色光束,往遠方的大樹而去,幾秒之間傳來轟然巨響,隨之襲來一陣爆炸的熱風,吹起了達斯的灰髮與大衣。
雄偉的樹木破碎,木屑、餘灰紛飛,殘餘物散在空中,在藍色的火焰殘燒下,竟有一種崩毀的美感。
老人抬頭看幾秒前神木還在的位子,現在只剩地面冒著煙的焦黑的凹洞,表情如夢驚醒。
「你做了什麼啊啊啊!」老人跪地哀嚎。
達斯垂下槍枝,向附近的人們使了個眼色:「去把神木剩下的清掉。」他說的時候帶著幾分不容抗命的威嚴。
人們從發愣中回神,匆匆跑到神木旁檢查,幾個人來到老人攙扶。
「後續處理和檢查問題會在近日派總部的人過來。」達斯向虛弱的老人說完便走了,絲毫不在乎對方的感受。
少年望著達斯離去,達斯的話反覆在他腦海,他緊皺的眉間中藏著失落,然而卻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逐漸萌芽。
「這傢伙真是王八蛋!」老人在達斯走後對著天空大吼:「我們去提告!提告……」
達斯本來要前往接送車等待處,卻看到一棵樹下停了一輛白車,旁邊還有熟悉人影。
男人靠著銀白色車子上,他一頭紅髮,左邊劉海落到眼前,右邊剃短做造型的龐克頭,他穿著貼身的黑色無袖的緊身上衣,衣領可以做為面罩,把他眼睛以下都包裹其中,他裸露的手臂很精壯,抱胸低頭靜靜的等待著。
達斯接近的時候,男人藍色的眼睛轉向了他,藏在面罩下的嘴角輕輕上揚。
「達斯大人辛苦了。」男人說。
是莫迪。
達斯問道:「涂涂叫的車呢?」涂涂是他的研究助理。
「我跟他說我會來載你。」莫迪輕聲說道。
「你不需要總是來接我。」
「沒關係我有空。」莫迪為他打開了車門,一盒藍莓派在車內。
「我還是覺得不需要這樣。」達斯雖然這樣說,但是視線已經停在藍莓派上了。
「剛出爐的,我在凱薩街買的。」莫迪語氣中充滿溫柔:「很好吃,我吃過。」
「好吧。」達斯坐上車,繫上安全帶之後的動作是打開了藍莓派。
莫迪笑了,達斯的行為一如往常。
他開動了汽車,安穩的返回總部。
西元2095年八月十五日。
今天,已經成立十一年的總部在一慣的清爽早晨上開始了忙碌的工作。
「這是達斯˙瑪夫幽先生的信件。」郵差把簽收的平板遞給面前的女人。
女人低頭簽收,金色長捲髮瀑布般垂在胸前,她上半身穿著無袖白背心,豐腴的胸部把衣服撐出飽滿的弧線,窈窕的細腰露出,下半身緊身的牛仔褲凸顯翹臀,姣好的身材顯露無疑。
女人用派瓦語寫下『愛琳薩˙翡翠』,力道粗魯不失優雅,幾秒後她遞還給郵差,抬起的翠綠色眼睛還蘊含著翻騰的憤怒。
郵差匆匆接過平板便逃難似的離開了,從他熟練的動作、俐落的轉身翻過空中摩托車的欄杆來看,可以看得出他是非常有經驗的郵差。
他離開之後總部外面留下了一大箱的信件和包裹堆。
又是達斯的信件!愛琳薩想著,額頭浮凸著青筋。
一般信件含有登記條碼並且通常是白色或者牛皮紙模樣,可是在成堆的物件當中參雜不少黑色或者紅色的包裝,除了收件者和地址之外別無其他資訊。
愛琳薩隨意抓取了一個黑底紅字的信件用戒指狀的機器掃描,電子投影立刻跳出了警告,內有不明粉末和充滿髒話文字。
她瞪著信件,隨手把信件丟向空中,風吹動了輕薄的紙張,讓它飛了起來,此時愛琳薩抽出改良過的防狼噴霧,朝信件一噴,噴射出的液體瞬間溶解了才剛自由的信件。
液體中出現零星的火光,接著信件碎開化成灰,餘燼飄在空中,很快消失不見。
愛琳薩悶著一張臉,扛起郵件,轉身走進總部就是一聲怒吼:「達斯在哪裡!」
「達斯大人早上外出了喔。」有人說道。
「又是抱怨信嗎?愛琳薩妳應該要習慣的。」有人發出笑聲。
「這個混蛋!」女人怒道。
「愛琳薩別生氣……喝杯冷茶如何?」從廚房探出頭的男人說道,他說完便拿出了冷茶,放到了鐵盤子上,『叮!』鐵盤感知重量同時,閃爍著電子光影,隨即飄向愛琳薩。
「我現在要去找涂涂!」愛琳薩丟下了信件,氣匆匆的上前進入電梯直達五樓。
剛剛做好的冷茶在旁邊飄來飄去,也忠心的跟上五樓。
< Vita et arbores>共有五層樓,一樓是純粹的大廳,除了餐廳之外也是刊登許多工作任務的地方,二樓到四樓是圖書館,多數收錄植物病理相關的書籍,紙本、電子刊物論文等等,資源完整程度類比國際級等級。
五樓是團長兼負責人達斯˙瑪夫幽獨有的工作樓層,最常和達斯待在一起的是他的實驗助理涂涂。
電梯門一開,翹著二郎腿的涂涂還沒把偷閒的餅乾吞下去,愛琳薩充滿殺氣的出現到他面前。
涂凃依然咬著餅乾,咀嚼著。
「達斯在哪裡?」愛琳薩看著偷閒的少年。
涂涂塞滿食物的嘴巴嗚嗚幾聲後,很勉強得發聲:「今天……在佐蘭村……」
愛琳薩瞇眼:「他這次看的是什麼?」
「好像是神木枯萎了。」涂涂把手上的餅乾屑拍掉,「又是抱怨信嗎?」
「對!」愛琳薩怒道:「達斯為什麼不用正常一點的方式做診療,他到底跟雇主說了些什麼,總是有人對達斯充滿抱怨?」
「我覺得很正常耶,唉,愛琳薩姊,妳的冷茶要喝嗎?」涂涂把飄來飄去的冷茶拿走,鐵盤任務完成後隨即飄了回去,這種智慧型端盤還會坐電梯,眼看它撞了電梯鈕,進去電梯,按下一樓,過程十分有趣。
涂涂喝了一口冷茶,望向愛琳薩:「愛琳薩姊就別生氣了吧,反正過了幾個月……或幾年他們遲早會知道達斯大人的是對。」涂涂舔了嘴巴感受回甘的味道,果然在老闆不在的時候偷吃的下午茶特別美味。
愛琳薩皺眉:「今天可是收了一大箱信件!一堆感恩信和一堆抱怨信!他的解釋怎麼會產生這麼大的差異!」
說到激動處她卻發現涂涂露出訝異的表情。
「怎麼?」
「一大箱!好驚人……」涂涂吃驚不已。
「對啊!居然會這麼……」
「這麼少!」
「什麼!」
涂涂笑道:「不是我說,但是之前都卡車載信件,灌進總部來,多到可以鋪地毯了!看來達斯大人溝通上有進步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