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主義的小說理論強調敘事觀點的選擇,其中之要者是避免由主角以第一人稱方式來敘述。因為據說這樣就無法客觀進行敘述。作者的主觀將干擾閱讀者。所以主流文學使用第一人稱敘事觀點的作品主要都是從旁觀角度來觀察主角,而非由主角自說自唱。「穿越時空的巨石碑」是一篇採第一人稱為敘事觀點的小說。而敘事者可以稱得上是主角。當然這是一部類型小說而非純文學作品,何須介意這些文學理論的牛毛?而且一部真正優秀的作品是不會受限理論框架的,畢竟是先有作品才有理論,而所有理論都是歸納作品而來。回到「穿越時空的巨石碑」這部小說,雖說是類型小說,但是作者的作品其實一貫具有濃厚文學性,非僅是一般類型小說,說說故事而已,這部作品亦然,很典型威爾森風格。而且嚴格說來,小說的真正主角應該是事件本身,即是那些穿越時空的巨石碑,那些不言不語的沉默石碑,所以依此觀點,這部小說也算沒有完全背反文學理論。
「穿越時空的巨石碑」是一部類型小說。時間旅行則是它的類型要素。而時間旅行是許多小說或電影喜歡的題材,但是處理時間旅行很容易遇到祖父悖論的矛盾問題。我們現有的科學知識也無法解釋時間旅行的真偽或可行性,甚至時間之箭是否具有方向性也爭論不休。然而時間是相對的。物理理論證明如果我們運動速度夠快,人類可以壓縮時間進行星際旅行,超越生物壽命極限,亦即如果我們以接近光速到外太空繞一圈再回到地球,我們可以回到地球的未來。但是現有物理理論卻無法證明我們可以回到過去。但是回到過去才是這類小說或故事的焦點。大部分小說或電影來自未來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在這部小說故事,來自未來的卻是冰冷巨大的紀念碑。這是這部小說別出心裁的地方。但是這部小說處理時間旅行並未對那從未來來到現在的巨石碑,它們的旅行方法多作著墨,作者只是用了一些量子理論的名詞與觀念語焉不詳地帶過。大概有些人會對這部小說的科幻設計的解釋感到失望,尤其是曾讀過作者另一部時間迴旋的讀者。時間迴旋的科幻設計堪稱經典,相關的解釋大約也能說服大部分讀者。相較之下「穿越時空的巨石碑」的科幻設計的解釋就顯得薄弱。然而決定一部小說成敗者實非那些機關設計,姑且不論科幻設計的解釋良莠合理否,「穿越時空的巨石碑」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
我們都曾讀過或聽過類似寓言故事。很久以前,某個國家裡某個預言說某時某地出生的孩子未來將推翻現在的國王,於是國王殺了某時某地出生的所有小孩,然而這個真命欽定的小孩總會逃過一劫,在未來來到時,真的推翻了現任國王,實現了預言。「穿越時空的巨石碑」似乎有異曲同工之處。書中那些來自未來的紀念碑,雖無生命,也不言不語,然而石雖無語,卻也說了很多。因為它預言了未來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由一個名叫「古殷」的人所發動與領導。而這場戰爭將摧毀現在的世界秩序。由於石碑來自未來,因此戰爭似乎必然,人們預期它終將出現。於是那些被預言宿命牽扯進來的國家,那些在預言中終歸覆滅的政權,一如童話寓言中的國王開始準備這場戰爭,甚至希望能制敵機先,先殺了敵人。但是現在與未來對抗的真正問題在於,現在永遠在明,未來永遠在暗。無論你做了甚麼,看不見的未來敵人永遠知道你做了什麼。他總有辦法預防。這個辦法甚至簡單到只需要翻翻歷史課本或過期報紙就能料敵機先。
而未來是在人們的集體預期心理中實現的。
由於相關國家開始為這場敵人尚未出現的戰爭準備,隨著時間發展,隨著愈來愈多的巨石碑的出現,人們的預期心理讓敵人逐漸出現。如果人們認為巨石碑確實來自未來,那麼就證實它所隱喻的相關事件就會出現,這代表戰爭會發生,現政權會被摧毀。於是人們會開始選邊站,一開始可能只是目前體制下「被遺忘的人」的集結,而不斷出現的巨石碑會逐漸強化這種預期心理,它會變成一種趨勢,變成天平傾斜的蹺蹺板遊戲,然後集結或相信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成為兩邊對抗的局面。然後戰火開始燃燒。於是預言事件就發生了。
人們「相信」某類事件其實都是一種類宗教的信仰,屬於心理層面,只有摧毀信仰才能終止這種預期,因此惟有摧毀巨石碑才能才能化解巨石碑的預言神話。摧毀巨石碑就是摧毀偶像崇拜的偶像,但是巨石碑卻是人類現有科技能力無法摧毀的,人們不清楚它的材質,也不清楚如何製造或投放。於是各國政府投入資源集合各自科學團隊研究巨石碑的材質與形成理論,希望能找到摧毀它的方法。但是弔詭的是製造與投放巨石碑的技術極可能是這些團隊所發展出來然後流出給「敵人」的,甚至敵首「古殷」可能就在團隊內,因此如果所有人都不發展這種技術,就不會出現巨石碑從未來投放到現在。但是巨石碑已經投放到現在,惟有發展這種技術才能摧毀它,這是一個矛盾命題。然而人們要如何選擇?如果我們相信宿命,這一切就一定會發生。
平靜的世界從一個漣漪開始,不斷的共振不斷地放大它的波動。終至無法收拾,人類社會與秩序其實是摧毀在因為這種因為預期而產生共振的效應上。摧毀人類與發動戰爭的其實就是我們。而這個過程長達十餘年。這十餘年間,敘事者從叛逆青年慢慢變成哀樂中年,到故事終曲時,他已垂垂老矣。而此過程影響著所有的人,人們在動亂的末日絕望裡苦苦掙扎,作者細緻地描寫那種絕望中的生活氣氛,有關人們的掙扎、麻木與狂亂。而家人間的真摯情感能帶來最大依靠,這向來是作者的拿手好戲,威爾森長於刻畫家人間的故事,包括爭執、情感與永不泯滅的愛。這些沾著滿滿情感的筆觸才是威爾森真正成功所在,一切詩意的來源。觸動每個讀者心靈最大的元素。
或許有人不滿意這部小說的結局,因為不僅沒有解釋清楚科幻設定的來龍去脈,甚至連禍首「古殷」是誰亦無交代,事實上我認為「古殷」是誰並不重要,因為誰都可以是「古殷」,古殷象徵了人類集體自我毀滅的傾向,個體雖然極力追求自我的生存,但所有的個體總合的行動方向卻指向了毀滅,這或許就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