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離開群英書院,下山之後,依照贊助契約的要求,來到城中一處乾淨院舍。出來迎接他的,正巧是當初在城中替他解圍過的小廝。
「梁相公!有請有請。」小廝接過他的包袱,忙請他入內:「我叫冰墨,以後相公就這麼叫我。」
冰墨動作利索,很快安頓得妥妥當當,還沏了一壺茶,擺上一盤點心。梁山伯挺滿意這廂房的安排,問:「話說,上次你只跟我講,贊助我唸書的是馬家公子。哪家的馬公子?」
冰墨笑笑答:「這城裡、朝廷馬家多了去,個個有幾個錢,公子要猜,搞不好猜跑了呢。」
梁山伯心下明白,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也就罷了。他又問:「當初我接受贊助的條件,需要接受三個考試。如今我已經過了前兩個,這第三個要怎麼安排呢?」
「相公莫擔心,靜候佳音。小的會前來通知相公。」
一連在這院舍待了有半個月,梁山伯倒是覺得很舒心,只是在書院種下的病根,到了春末時,開始發作的有些厲害,嗽個不停。好在冰墨是個長心眼的,立即請來郎中看病抓藥,過了半個月,也差不多好全了。只是根就是根,沒完全拔除。
梁山伯本可去按著地址去找祝英台,可是他想了想,還是沒那麼做。去了又有什麼意思?兩個人的心不在同一張錦箋上。於是他平日就在院舍裡讀書寫詩,悶了就去市集逛逛。直到一天,冰墨跑來找他。
「梁相公,請您赴第三試。」
「去哪呢?」梁山伯問。
「您照這地圖走,城角落處有處『聽茶軒』,進去找一位叫魅影的公子便是。」
出門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梁山伯對這第三試感到好奇,腳下忙不停得趕路。果真在一僻靜處,有一不顯眼的招牌寫著『聽茶軒』。打起門簾進去,一夥計迎接上來,梁山伯立刻詢問「魅影」,那伙計心領神會,半句話不問領他進到一座間。
房間裡張著一帷幕,透過燈火,清楚看見帷幕後側坐著一位男人;那位男人的下顎線清清楚楚地映在帷幕上,看得梁山伯心沒來由地一跳。
「梁公子,請坐。用茶。」魅影的聲音低沈清晰,聽在梁山伯耳裡特別勾人。
「多謝魅影公子。」
魅影在帷幕那端輕笑幾聲,道:「梁公子不必緊張,這第三試,不過是隨意聊聊。我和贊助你的馬公子是多年好友,因此他託我來試你一試。」
「公子想聊什麼?」
「四書五經那些,你早就讀得熟透,群英書院的夫子早就測試過你了。再聊這些也沒多大意思,只是浪費時間。倒是想問問你,你對功名利祿的想法如何?」
「讀書求功名,自然是正常不過了。人人都如此。」梁山伯啜了一口茶。
「哦?聽梁公子口氣,這功名似乎於你可有可無?」
「既然讀了好些年的書,若能得個功名,再好不過。加上我家貧,能得到小小的文職,也是莫大助益。」
「原來是為了家計。可是,改善家計,賺錢的方法何其多,又不是只有讀書這一條路可走。讀書考科舉,壞處可多了去:既費時,又損身,不賺錢,又不能保證三年後的科舉一定考中。」
梁山伯聽完魅影一席言,忍不住哈哈笑了出來;魅影見他笑,自己也爽快地大笑。
「說得好!」梁山伯撫掌。
「那你為什麼還是要走仕途這條路?」魅影張開一把折扇,搧著風問。
「魅影公子,你若掀開帷幕瞧瞧我,就知道了。我生得弱,手無縛雞之力,只有讀書是我能做的事。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我卻道書中自有大千世界,讓我長了翅膀,像大鵬遨遊於東海之上。」
「你可知,仕途此途多險,稍不留意,貪嗔癡慾皆能攝你的魂、奪你的魄;不少科舉進士剛開頭一兩年清廉正直,後頭就結黨營私,能撈盡撈,不管黎民死活,只顧自己亨通發達。」魅影啪地合起摺扇,「梁公子,你如何知曉自己能保初心?」魅影尖銳地問。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梁山伯笑答。
魅影稍稍愣了一下,隨即撫掌大笑稱善。他的笑聲爽朗,攻得梁山伯心頭一跳一跳。
忽然雅間的門簾唰啦一聲被掀開,一位瘦小個子,身穿黑色夜行衣,臉上蒙著面罩,身後背著劍,闖了進來。小個子一進門,四下掃視,飛快地認準梁山伯,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道:「梁哥哥,快跟我走!」
儘管只有這一句,梁山伯立刻認出這聲音。「祝英台?」梁山伯詫異地問,而此時坐在帷幕後面的魅影起身,揭開了帷幕,來瞧是誰闖進來。魅影一走出,他比在場兩個人都要高出許多,一身黑氅,臉上戴著白銀半臉面具。「你是誰?」魅影低聲喝問,不怒而威。
自從祝英台得知,自己的表哥,御前四品護衛樊石仁,因為得了馬文才偷聚『群英會』的消息,祝老爺拿來軟逼馬家和祝家結親,甚為不齒。但是,她又十分好奇,這位『未婚夫』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群英會又是什麼樣的組織。
剛好表哥告假,來祝家小住,祝英台表面與表哥友好,但暗中注意他的行動。是夜,當表哥換上夜行衣,摸樑而走,早就埋伏好的祝英台也尾隨其後。跟了一路以後,來到『聽茶軒』的後舍,祝英台眼尖,從半開的窗牖看見梁山伯;擔心表哥要加害於他,祝英台從後偷襲了表哥,將他制服。
「表妹?」樊石仁發現把他打在地上的,竟是表妹。
「表哥,你好啊。你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呢?」
「保護妳的未婚夫。你放開我。」
「你以為我信啊?我聽說,就是你捏著馬文才的把柄,所以我爹才樂滋滋地要脅馬家娶我。」
「表妹,你不懂得朝廷裡暗潮洶湧,這事開不得玩笑。當初不該把馬文才的事告訴姨父,搞得今日我兩面不是人。」
原來祝老爺為了錢上加錢,懂得朝局異動能夠幫他趨吉避凶。剛好姨侄在皇上跟前做事,常賞點好處,讓樊石仁告訴他各種消息,一點小事都不放過。
這時,兩人在屋頂上聽見遠處一陣馬蹄聲,樊石仁動了一下眉頭:「表妹,我奉命追蹤馬文才一舉一動,自從姨父向馬家提親後,他的地下活動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好容易這幾天才追上的,為了你的東床快婿,正要想法提醒他呢!你以為就只有我跟蹤他?其他幾位侍衛兄弟也跟蹤他,要把他活捉綁給皇上。你聽,那馬蹄聲,是青鐵玄蹄掌才特有的聲音,我那些兄弟要來捉拿他了。」
話才剛說完,祝英台就把他打昏了過去,自己闖進了梁山伯和魅影所在的雅間,準備拉了梁山伯就走。
「你是誰?」魅影低聲喝道,但祝英台絲毫不怕,道:「你管我是誰?外面有朝廷追兵,要來這裡緝拿反賊;我的好朋友一點都不知情,到時候莫名被抓走了,可是百口莫辯。我勸你也快點走吧!」
正說話間,外面的錦衣衛闖了進來,祝英台將梁山伯護在身後,拔出長劍;而魅影公子張開他手中的玄鐵扇,傲視闖來的錦衣衛。「梁哥哥,把臉遮好。」祝英台說,伺機殺出去。
「反賊不准動!」一位錦衣衛喊道,卻立刻倒了下去。祝英台只聽見耳邊嗖的一聲,知道是暗器。「他們和我不相干。」魅影搧了扇子,叮叮叮叮叮叮,六枚銀針從扇子裡射出,紛紛打中六位護衛的頸穴;被打中的人皆應聲倒下。
「走!」魅影喝道,撒開拳腿和剩下的十多人打了起來。祝英台也毫不相讓,銀劍一出,清脆叮噹,殺得護衛們節節往後退。
「原來你們就這點本事?還吃朝廷的糧?」祝英台邊打邊嘲笑,也不敢久戰,打趴了五六人後,回頭問魅影:「戴面具的,剩下六七人,你應付得了嗎?」
「小菜一碟。快帶你的哥哥走。」
祝英台拉著梁山伯狂奔一會兒,躲入暗巷中避開了追擊,又走了蜿蜒好長一條路,來到永康寺旁的竹林中。祝英台確認安全後,才摘下了面罩。
「梁哥哥,你去那個地方做什麼?」
「我是應約而去,你呢?傷著沒有?」梁山伯忙問,拉起祝英台的手檢查。
「哥哥,我沒事。什麼約呢?我聽說那裡有朝廷反賊,卻看見了你。要是你被抓走,可就不好了。」
「要是我被抓了,你會急嗎?」
「當然急!怎麼不會急!」祝英台踩了一下腳,露出了一點姑娘家姿態,「哥哥幾時來到京城的?怎麼都不來找我?」
「我……」梁山伯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心裡複雜得很。
祝英台卻沒發現他臉上掠過的複雜,繼續說:「假如你早點到,我就更能說服我爹娘,讓你娶我了。」
「什麼?」梁山伯一頭霧水。
「哥哥,你真傻啊。當日長橋一別,我打得謎,你不明白嗎?我是女扮男裝去唸書的。九妹就是我,我給我自己說親。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了?我一個姑娘家,怎好意思自己當面給自己說親,當然要有個託辭。傻呀,哥哥。」
梁山伯只覺得腦袋轟一聲響,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祝英台。
「我的爹娘給我說了一門親事,要我嫁給馬文才。我才不想嫁。哥哥,這一年多來,你是知道我的。宜室宜家不適合我,天大地大才是我的去處。只有你,才會給予我想要的天地。」
「那,你對我有情嗎?」梁山伯問,不抱一絲期望。
「我視你為兄長,結縭以後,一定能夠和睦相處。」英台斷然地說,全然不顧梁山伯的想法。
梁山伯自知自己的痴癖與絕大部分男人不同,在禮教吃人的時代,挺具毀滅性的。雖然英台對自己無意,但若是能幫了英台一把,自己還能避開別人的閒話,豈不一石兩鳥?
至於自己的情與願,這輩子,就算了吧!
「英台,你想要我怎麼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