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這裡的麵包店去哪裡了嗎?」榮格攔住一旁經過、看似面熟的小男孩,略微大聲的音量掩不住他的焦急。
「你是榮格先生嗎?」
「嗯,我是;你知道麵包店哪兒去了嗎?」榮格的聲音微微打顫,蹲低的身子和小男孩差不多高,氣勢也一時抬不起頭來。
「榮格先生,我是約翰呀!那時我在沃夫麵包店門口聽你說馬可波羅的故事,你還記得我嗎?」
「嗯嗯;」榮格胡亂塞了個回應,不確定有沒有見過這小男孩,雙手忍不位抓著約翰的肩膀,似乎要從他的身上搖出個答案來:「你知道麵包店哪裡去了嗎?」
1915年8月8日立秋這天,早晨的蘇黎世天空已擠滿了層層疊疊的鉛灰色雲層,地面還看不出下雨的痕跡,空氣中卻聞得到遠處飄來的土霉味-不確定是來自湖對面的基希伯格(Kilchberg),還是更遠的埃格市(Egg)-路上不少人身著長袖衣衫,也有好些人手上拎著雨傘或頭上戴著呢帽,打算抵擋隨時可能落下的驟雨,更少數的人行色匆匆,只想在大雨前完成既定的行程回家。
店面大門緊緊關閉,店頭櫃窗空無一物,店裡擺設黑黑暗暗,蹲在小男孩約翰前的榮格,內心也如鉛灰色的天空,沈重得無以復加。
「爹地,我是不是還做得不夠好?不然,你怎麼都不回應我呢?」
蹲著的榮格突然屁股一沈,就地坐在小男孩面前,眼神空洞地看著曾是麵包店入口的玻璃門,聲音已經變低沈:「爹地,那天我沒有偷吃肉桂捲,是媽咪要我吃的…」
約翰見榮格嗓音陡變,不禁伸出手想確認榮格的狀況,沒摸到他的額頭,倒是摸到他的帽子,「榮格先生是怎麼一回事呢?」約翰低聲自語,「是哪裡不舒服嗎?」
「…我不知道吃完肉桂捲之後,媽咪的神經性歇斯底里會讓她去住院,爹地,媽咪的病那麼嚴重,是不是我害的呢?我只是有次在喝湯時,不留神讓湯匙掉到地上,哐,媽咪非常不開心說我是不是嫌湯難喝才故意讓湯匙掉地上表示抗議…」
「榮格先生?榮格先生!」
「嗄?!」
「榮格先生,我是約翰呀!」小男孩見榮格眼神和他對上了,又再繼續:「榮格先生,好久沒見到你了,你都到哪裡去了呢?」
「我去部隊裡擔任軍醫服役呀!那天我和沃夫先生做完麵包回家,我妻子說家裡收到黃金電話蟲打來的非常召集*,義大利攻進奧地利,要我立刻進部隊報到。雖然我們是中立國家,但鄰國發生戰爭,我們還是要有所準備。於是我匆匆忙忙交待了家裡的事到指定地點集合,然後就回頭去服役兩個多月*。」
「榮格先生,大人為什麼要戰爭呢?」
鉛灰色雲層越壓越低,原本還偶爾見得到的飛鳥,此際沒再出現,早晨街道上的路人也越發稀少。
「嗯…這不好說…」榮格起身,抬頭望望不知何時驟雨來訪的厚雲層,又低頭看看熱切眼神的約翰。「嘆…戰爭是個魔鬼*,如果你沒有想,那麼戰爭的魔鬼就會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但正是你的渴望使魔鬼變大,你的渴望越大、魔鬼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 如果你不能從這場戰爭中成功地製造出最大的魔鬼,你將永遠無法從暴力事件中學到東西,也學不到如何贏得在你外部發生的戰爭…」
約翰似懂非懂,「即然知道戰爭是魔鬼了,人們又怎麼會需要它呢?這不是很奇怪嗎?」
「…你滿心渴望最大的魔鬼是一件好事。為什麼呢?基督教徒追隨英雄的腳步,早在幾百年前十字軍東征就存在了;承受苦難的救世主就是英雄存在的理由,祂讓大家免受十字架之苦。如果有人能在這場戰爭中製造出可怕的魔鬼,並將無數的受害者投入深淵,這對他就是件好事,因為戰爭讓每一個人都準備好去犧牲自己…」
約翰搖搖頭,「可是我不想要犧牲,我不想要見到你犧牲,或者是任何我的親人犧牲呀!怎麼會有人想要別人犧牲呢?真是太奇怪了~」
「約翰,」榮格喚著眼前的小男孩,兩個人的眼神再度對上,「你這樣想就對了。渴望造成盲目,盲目是這條路的引路人。難道我們渴望錯誤嗎?我不會,你這麼說也表示你不會。但如果你像其他人一樣,或者像是引發戰爭的人那樣,把渴望這個魔鬼視為至高真理,那麼你就是渴望錯誤。」
「嗯,」約翰點點頭,「我才不會渴望錯誤咧~有時候我會和我的弟弟吵架,媽媽會說吵架是不好的事,要我改掉。我也知道和他吵架是不對的事、是錯誤的事,可是,至少我不會希望在我媽的眼裡我是個一直做錯事的孩子。那些大人真的是頭殼壞去,才會想要戰爭,是吧?」
「呃…也不能完全這樣說啦~」榮格看著地面上逐漸出現深色的圓點,土霉味的距離也越來越近,眼看雨雹已經來到城裡的上空;待會兒的雨勢不曉得會有多大。「有可能那渴望的魔鬼太過強大,將那個人的良知給吞噬了,不知道是錯誤的事,也有可能是引起戰爭的人,不認為他在進行錯誤的事、而認為自己是對的,然而,一個記憶只能靠上一個記憶來保障,而上個記憶又只能靠更前一個記憶保障;萬一第一個記憶出錯的話,就會一路錯下去,永遠沒有出口*。有時候,人們會成為記憶的囚犯而不自知呀…」
「榮格先生?」
「什麼事?」
「那,如果我遇到了記憶的囚犯,我該怎麼辦呢?像我和弟弟吵架,是他經常要搶我的玩具,我很生氣才會和他吵架,那他就成了搶我玩具的囚犯,改也改不掉,我成了和弟弟吵架的囚犯,媽媽成了指責我的囚犯,那,這對我們三個人都不好吧!」
「說不定你弟弟只是想要和你一起玩,不是要搶你的玩具呀;一旦你認為他只是要搶你的玩具、成為這個想法的囚犯,那麼你就很難脫身了…」
「老爺~」地上的深色圓點越來越密集,不遠處的老司機波特忍不住出聲,「雨要開始變大了,咱們趕快回去吧!何況我今天出門沒帶到傘吶。」
「約翰,你住哪裡?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必了;我家就在前面轉角,不遠。」小男孩雙手摀住頭頂,擋得雨一滴是一滴,眼睛看著前方某個街角。
地上的深色圓點越來越密集,濺起的水花也越來越多。「老爺,別淋了一身溼,夫人會罵的。」
「約翰,」榮格取下頭上的帽子,戴在小男孩頭上,「戴著至少擋擋雨吧。」
「老爺,上車吧!」
戴上帽子的約翰,說了謝謝,很快就跑向剛才眼光看著的街角,和榮格之前隔著越來越密集的白線,最後成了一匹白絹飄在兩人中間。
「波特,幫我追上去。」榮格突然想到什麼,指示老司機。
「約~翰~」搖下車窗的榮格,在好多匹白絹裡喊著小男孩:「麵包店去哪裡了?!」
按著帽子的約翰,頭也不回,「今~天~是~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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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多月
榮格退伍後,受召服役:1914,服役14天;1915年,服役67;1916年,34天;1917年117天。
*非常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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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是個魔鬼
以下改編自《红书》,頁180,機械工業出版社,簡體中文
*永遠沒有出口
一個記憶只能靠上一個記憶來保障,而上個記憶又只能靠更前一個記憶保障,永遠沒有出口。這個論證事實是要否定記憶的存在,是要證明記憶猶如一個千鏡廳,那裡都不通。換言之,見於日後波赫士很多著名小說裡那種認識論上的懷疑主義就是肇始於這個時候。摘自《書鏡中人:波赫士的文學人生》頁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