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邊叫她來並不是為了她沒阻止柴爺,可還沒說話就被老鴇那副「尊容」驚得夠嗆,年紀不輕的胖婦這樣梨花帶淚的裝可憐…很可怕好嗎?
老鴇的額頭上確實有道瘀青,以她砸下的銀兩來看,柴爺硬闖進來的可能性很高,她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是想交代別的事而已。
「這事我不怪妳,等我們離開後若有人想報官就去,妳盡可如實告知官差經過,明天再上衙門,聽見沒?」夜無邊長舒一口氣,接過小廝拿來的布袋,將屍體收拾乾淨,邊說邊做沒多看老鴇一眼。
全場目光集中在夜無邊身上,所有人都傻住了。
他說什麼?堂而皇之的要人去報官?這麼雲淡風輕的反而可怕啊!
「爺…你要我去報官?」老鴇有些暈,茫然的重複著。
「或是你們打算把屋子收拾乾淨,假裝沒發現也可以,反正屍體我會帶走,你們想怎樣自己選。」夜無邊露出笑容,陰測測的神情立馬讓老鴇背脊發涼。
這這這…這根本是沒得選的問題吧?!
那笑容彷彿是在說:如果我沒被抓進衙門問罪,就上門來找你們「問罪」。
看那山大王般的氣勢,布袋末端還滲出血水啊!
誰敢去報官啊?!爺你這太陰險了,明擺著要我們掩飾啊!何必搞這一齣?!
「嬤嬤定會妥善處理,不讓爺多操心…」老鴇有苦說不出,珠淚暗彈的磕頭保證。
老天有眼睛嗎?她不過是煙花巷裡的三流妓院的老鴇,何必給她這麼大的壓力?
戰爭結束這些年,雖然帝王處事剛決,頗有治世之才,世道大致上算是和平,但畢竟官員的根基還沒打穩,很多案件都一延再延,像這種本就龍蛇混雜的紛亂之處官差根本無暇多管,她要保全這間妓院容易嗎?
官差能在這人來算帳前就抓住他嗎?要是出了差錯,她還有命等官差來查嗎?
千算萬算,老鴇都想不出比掩飾更周全的方法,只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概念,硬著頭皮承諾絕不報官。
「有勞了,這些給大家壓壓驚。」得到滿意的成果,夜無邊勾勾嘴角,放了一袋沉甸甸的銀兩在桌上,便扛著布袋與秋水踏出妓院。
布袋裡裝的人身軀那麼龐大,夜無邊卻像感受不到重量,若無其事像在扛米似的,不知道她那身力氣到底是怎麼來的,直叫人佩服。
趁著雨勢凶猛路上空無一人之便,夜無邊明目張膽的扛著布袋在大街上走,替她打傘的秋水還在震驚狀態,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超出常理的女人。
「…這就能瞞過官府了?」他懷疑的問。
「未必,算是保險罷了,就算他們沒報官,那人的親族朋友也可能報官,我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如果運氣好,那人沒有親近之人,還真有可能避過麻煩。」夜無邊狡猾的冷笑。
「妳…妳好像很熟練?」枉費他吞過一肚子墨水,秋水此時竟不知道該回什麼話。
「怕了?告訴過你,我身上背著數不清的人命,現在還來得及,你想脫身就別遲疑,若是被人認為你我有關聯,就撇不清了。」夜無邊挑眉,眼底那不信任的漠然清楚浮現,弄得秋水心慌。
「我不,妳去哪我就跟著…雖然我什麼都不會,好歹…好歹能陪妳說話解悶,還可以當妳的抱枕…」秋水越說越沒底氣,委屈巴巴的垂著頭,像要被扔掉的小狗。
夜無邊嘴角抽搐,很想一個手刀讓他別鬧了。
該死的,我成了壞人是不是?弄得我始亂終棄一樣,別露出那種眼神!
要是別人早被你弄暈了!這什麼可怕的能力!夜無邊在心裡瘋狂跳腳。
「…算了算了,你愛怎樣就怎樣,現在雨勢很大,我們要避人耳目離開鎮子就只能冒雨出發,快走吧。」夜無邊心亂如麻,怨嘆自己撿了不該撿的人。
秋水不知道自己惹了什麼「禍」,只是心花怒放的跟著心上人的腳步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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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外邊有座山,夜無邊把柴爺的屍首隨便往山溝裡扔,熟門熟路的拉著秋水躲進某座荒廢的小廟避雨,她來來回回的忙碌著,秋水不知道該幹什麼,夜無邊又像個悶葫蘆似的啥都沒交代,只能跟屁蟲似的傻傻跟在她屁股後面跑。
她把布袋扔進火裡,柴火燃燒帶來溫暖的安適感,裊裊升起的煙霧恰好從小廟屋頂的破洞處飄散,夜無邊與秋水並肩坐在牆邊,沉默無言的分食從妓院帶來的乾糧,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今後我們要去哪邊?」秋水嚼著麵餅,好奇的問。
「走走停停,四處瞎晃。」夜無邊淡淡回答。
沒有目的性的到處走嗎?這樣似乎也挺不錯的…秋水回想著話本上看來的故事,期待的神往著。
不知道路上會遇見什麼事、看到什麼樣的人、有怎樣的風景呢?
「…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最好別太期待。」夜無邊瞧他一眼,冷聲道。
秋水疑惑的看著她,夜無邊聳肩想了想,才慢慢接下去。
「我會到處殺人。」她簡略的坦白。
秋水頓住呼吸,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她明明看著不像是個瘋魔的殺人狂,怎麼開口就是殺人?
「殺…殺誰?為什麼?」他喉結滾動,緊張的問。
「沒為什麼,所有該死之人都得殺。」她對秋水的緊張不以為意,堅決的說。
秋水腦筋混亂片刻,突然想起那具被扔進山溝的屍體,得出了結論。
「妳要行俠仗義,斬奸除惡嗎?」他天真的問。
夜無邊差點被噎死,連忙灌水緩解,咳嗽不止。
說哪門子鬼話?行俠仗義?她像是這麼正義的人嗎?!
夜無邊很清楚,自己絕非那樣神聖高潔的人,她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建立在私人仇怨上,她殺人只是在洩恨,為了替當初無能為力的自己報仇罷了。
她這樣的人,根本不是俠客。
出發點跟人家完全不同,哪有資格與真正崇高的那些聖人相提並論?
她不是正派人士,或許最汙穢的人還是她。
渴望罪人的鮮血能洗滌她的靈魂,所以用更暴虐的方式制裁他們,卻令自己更陷於汙泥中,究竟誰更惡質根本說不準。
她做不到放下過往,也放不下創傷,如果真有地獄存在,肯定是她死後的去處。
如果掐滅她心中盛放的狂怒之火,夜無邊甚至不知道她還是不是自己。
她回不去純真的少女時代,也做不到成熟的放下執念,卡在尷尬的位置,說穿了就是個半吊子…所以她只能一直前行,無處可歸、無目的的與世浮沉。
說到底,或許她毫無目標的飄泊,只是為了尋一個安身之所…或喪命之地。
「…不是你想的那樣。」但到底是哪樣,夜無邊講不清楚。
殺人便是殺人,說多了就像在找藉口,所以她不願解釋,不想讓人覺得自己虛偽。
秋水一頭霧水,還想再多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夜無邊卻不讓他發問。
「吃你的麵餅,再多話就沒收。」她揉亂秋水的頭髮,強硬的結束話題。
她沒說再多話就把你丟下…秋水聞言心情大好,乖乖的安靜下來。
夜無邊莫名其妙,這傢伙怎麼有時候會自己瞎樂?她說了什麼嗎?
兩人的思維完全是平行線,根本不在同個步調上,但滿心戀慕的秋水根本不在乎,心花朵朵開的認為他的追妻之路有個良好的開端,索然無味的麵餅吃著都變香了。
磅礡的雨聲漸漸停歇,幽靜的山裡蟲聲唧唧,破寺裡的乾燥舒適讓人生倦,秋水哈欠連連,夜無邊看著他那毫不設防的悠哉樣,微不可查的勾勾嘴角。
窩在這種會漏風的地方還這麼安閒,傻呼呼的…
「過來。」她展開斗篷,示意他靠著自己睡。
明明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秋水卻扭捏的遲疑片刻,夜無邊挑眉無聲催促,他只好乖乖依偎過去,被夜無邊摟在懷裡。
糟糕,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怎麼變成這樣…還不如女人英氣…秋水自愧不已。
「還委屈了?不是說要當抱枕的嗎?這麼快就反悔?」夜無邊調侃道。
夜無邊從來都是做別人的依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嬌弱,要她像尋常女人一樣柔媚是不可能的,什麼撒嬌溫順跟她完全扯不上邊,絕不可能如秋水想像的那般倚著他…才會有這麼與眾不同的畫面。
「我沒有…只是…只是怕妳嫌我不夠像個男人。」秋水拿捏不準措辭,含糊不清的嘟嚷,夜無邊面色微變,陰寒的捏起秋水的下巴。
「怎樣叫「像男人」?怎樣又「像女人」?若說你不像男人該嫌,我又算是什麼?當不成男人、也做不了女人,在你眼中不就毫無價值可言?」夜無邊冷厲的瞳孔映出歪扭的火苗,窮追不捨的夢魘像鬼影一樣盤旋在她腦海裡,讓她偏激而暴躁。
秋水不知道為何好端端的突然惹毛她,渾身繃得僵硬,如芒刺在背的哆嗦著。
「…我、我沒有這麼想…我只是怕妳嫌棄我…」他嚇得要命,睡意整個消了,結結巴巴的解釋,湖泊般的眼珠像是湧起水霧,沒有半分哭腔卻有泫然欲泣的楚楚可憐之感,夜無邊有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挫敗感。
該死的,又是那種威力強大的秋波!這招到底是跟誰學的!
其實夜無邊都知道是自己激進狂躁反應過度,秋水根本沒有惡意,只是一時放不下性別的束縛,又深怕被自己拋棄,想提升自己的重要性,才會說這些。
她閉眼深呼吸,強迫自己心無雜念,手自他的下巴移開,卻捏捏他的臉以示懲罰。
「你說你傾慕我,想跟我走,那今後就別再提那些無聊話。」她冷冷要求。
究竟是哪些話無聊,秋水還抓不太住重點,但他不敢細問,只得懵懵懂懂的點頭。
「睡吧。」夜無邊背靠著牆,摟著秋水瘦弱的身體,突然覺得很疲倦,便不再多說,逐漸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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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夢境裡,夜無邊回到了戰前的時光,站在自家的院子裡痴痴發怔。
而今二十七歲的夜無邊看到少女時期的自己從廳堂裡跑出來。
她提著一把單刀,身著藍色短打服,高高紮起的馬尾隨著步伐甩動,澄亮的眼珠映著蒼藍色的晴空,陽光中她粉嫩無暇的臉蛋小巧可愛,五官標緻卻不顯柔弱,兩分英氣、三分凜然、剩下的全是傲氣,身子雖小卻十足有將門之女的風範,拿單刀的架式嫻熟,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阿娘,我要去練武場了,阿爹跟兄長在等我呢!他們說今天要教我新招喔!回來我演示給妳看!」她笑著,嘴裡的小虎牙發亮,活潑開朗。
有一婀娜女子從廳內緩步而出,素色的服裝高雅簡潔,更凸顯了穿衣者的風情,女人梳著雲髻,步搖因為她的動作輕微搖晃,發出叮鈴叮鈴的細小聲響。
夜無邊與她幾乎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五官神似無比,但氣質卻是天差地遠,她溫柔賢淑的模樣與柔軟的身姿,恰與少女夜無邊完全相反。
娘親是個嬌弱溫婉的賢妻良母,非常典型的女人,而夜無邊卻不是。
她不甘示弱、倔強不服輸,打架衝第一,也不學女紅,整日就是練武,滿腔抱負想征戰沙場為國效力,傳統的娘親雖有些不喜,但看女兒那樣興致高昂,久了也只得無奈的隨她去,畢竟是親骨肉,不寵她誰寵呢?
至於外人怎麼說,隨便他們吧…女兒高興比什麼都重要。
夜無邊記得當時娘親文靜的臉上總是這麼寫的…她苦澀的揚唇。
她們一個像火一個像水,夜無邊知道當初自己心中的「火」還是乾淨的,是溫暖純粹的,跟現在胸中那團鬱結仇恨的汙穢之火完全不同…那時她有凌雲般的志氣與風骨,現在卻被那噬骨戾氣折磨得面目全非…
夜無邊面色灰敗的咬牙,明知這不過是幻夢,但她卻不肯將目光移開。
「妳啊,再過幾年要嫁人了,成天舞刀弄槍的,看誰娶妳?」娘親點點少女夜無邊的鼻尖,卻不阻止她出門,還遞給她一個食盒。
「我才不嫁人呢,我陪阿爹阿娘就好。」她俏皮的吐舌,笑嘻嘻的跑出門。
「記得跟妳爹和哥哥一起吃啊。」娘親無奈的掩唇苦笑,站在門口送她離開。
場景變換,夜無邊面前是開闊的練武場,四方沙土飛揚,演武場中央站著她爹與兩個兄長,少女夜無邊興高采烈的下馬飛奔而去,父兄亦展臂歡迎。
「阿爹!娘親要我送飯來!」她笑嘻嘻的高舉食盒,像是炫耀珍寶。
父親一身厚實的銀色戰甲在正午陽光中閃耀光輝,上頭的刮痕與他健壯的身軀相得益彰,加上鮮紅色的披風,整個人看起來虎虎生風神氣無比,他威武嚴肅的臉在見到當時的夜無邊後,整個化成春水,寵溺的將她抱個滿懷,用鬍渣磨她的臉,少女夜無邊嘰嘰喳喳的笑著閃避,還伸手扯他的臉皮玩。
「阿爹,你怎麼這麼偏心?咱兄弟來練武場都沒這種待遇。」夜無邊的兩個兄長是雙胞胎,一個拿食盒在偷吃,一個替夜無邊拿刀,卻異口同聲的抗議。
夜無邊的父親與少女夜無邊相視,露出陰險的狡詰笑容,同時展開手臂朝兄弟倆撲去,身板還沒長起來的少年哪禁得住父親如熊一般魁梧的身體與小妹張牙舞爪的攻擊,被擠得早飯差點吐出來,連連哀號著鑽出逃跑。
「哈哈哈!不是要阿爹抱?躲什麼?」父親朗聲大笑,中氣十足直衝雲霄。
四個和樂融融的笑成一團,周圍的士兵見狀也忍俊不止,肅殺之地瞬間被溫馨的氣氛沖刷,剛肅威猛的煞氣盡失,何等安詳的往昔。
夜無邊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痴痴看著少女時期的自己與父兄在練武場活動,阿爹和藹的注視著兄妹三人的比試,她學了新招,興沖沖的擺弄整個下午,弄得全身大汗淋漓滿是塵土,兩個兄長不時逗弄她一番,被她拿棍子在後面追,父親不但沒阻止還鼓掌叫好,直到兄長嘻皮笑臉的討饒才結束這場玩鬧。
夕陽西下,少女夜無邊坐在父親肩頭,兩個兄長跟在旁邊,嘻嘻哈哈的回家。
娘親一如既往的捏著父親的耳朵,毫無威攝力的柔聲笑罵,怪他把孩子帶成小野人,而這位叱吒沙場的將軍卻很沒骨氣的陪笑裝傻。
少女夜無邊與兩個兄長心有靈犀的偷笑,躡手躡腳的各自回房洗浴,讓他們夫妻倆自己解決教育問題,非常沒有義氣。
少女夜無邊推開房門,有個水靈的小姑娘便從內室探頭,朝她燦爛一笑。
夜無邊渾身繃緊,黝暗的瞳孔爆出精光,像是噬人野獸那麼駭人,她捏緊拳頭指關節喀喀作響,鐵青著臉青筋浮出,滿臉都是強烈的殺意憎惡,卻有隱約有幾分悲痛欲絕的淒然,但她並未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