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弓》是驅逐了世間的醜惡,在偌大、廣袤的海上,將情愫與孤絕化作琴音,寄託給神的註定,並將片刻視為永恆的凝定。觀其作品,再看向自身與社會,是在一次次的觀看與反覆理解中,逐漸辨明人的眼神之想望,野性之中有著篤定,悵然之中有著釋然。
年輕的女孩和花白的老人居住在船上,生活所需就靠老人定期帶來陸地上的釣客,以換得日常物資。一切都在船上解決,便溺就站上船板就地解放,可電影裡卻不見吃食的場景,金基德只拍老人拉琴射箭,幫女孩洗漱,牽女孩的手入睡。女孩並不做什麼,只是面似痴傻。
除了共同生活,女孩同時是老人占卜的工具。老人以射箭問卦,女孩會坐上船梢旁的鞦韆,一來一回之間,目光不移地相望;弓箭射出,掠過女孩的身體,射向刻畫在船身的神像;接著女孩會在老人身旁耳語,再由老人轉告問事者。
女孩是神女,卻又是被困在船上的囚鳥;老人是舵手,卻又總被女孩給牽引;大海同時是無垠的自由,卻又象徵著無他處可去的圍困。相互操控的權力關係便在弓箭的一拉一放和耳語的一聽一說之間流動。
故事從茫茫海上開始,也終於一片蒼涼。電影的前半段是女孩的等待,是兩人避世獨居的潔凈。老人每晚拉琴,女孩安睡如新生,皎白的月光就灑在獨坐船尾的老人身上,影像充滿光亮,和波光粼粼的海面融在一起,一切充滿希望。
船上的世界就是希望。那不只是老邁的男人僅存的依託,更是有神眷顧,沒有機心、更無需言語的淨土。
但在年輕的男孩同父親上船,邂逅了女孩之後,便出現了轉折。
癡腫的男人塞進女孩胸口的魚是慾望和跳動的陰莖,年輕的男孩對準女孩的相機鏡頭亦是慾望和陽具的延展,外來的釣客打破船上的世間清淨,也象徵著文明、秩序、道義與禮教的出現。
男孩目睹女孩毫不羞赧地撩起裙擺就地如廁,偷窺老人幫女孩擦澡一幕,遂將老人視為淫慾的化身;老人當然有其慾望,撫養女孩十年,他日日倒數女孩成年的五月,二人就要大婚。
每一次上岸,老人都會帶回幾樣婚儀用品;每一個夜晚,老人都會為日子打上個叉;男孩出現之後,老人開始焦急,就多劃掉幾天;女孩開始嫌惡,長出了思想。
她開始拒絕。片中老人為女孩洗過三次澡,第三次,她不肯,遂別過身;臨睡時老人又牽起女孩的手,第三次,她亦不肯,兩人都沒能如往昔安然入睡。老人又開始奏樂,這次,觀眾看不清老人的臉,影像成了剪影,整個景框裡只有一片孤獨的海,海上有艘破爛的船,老人的身影變得好小好小。
老人手上的弓,既是展現其佔有慾的武器,亦是將情慾化作柔情樂音的樂器,全片不時貫穿悠揚的古調,在男孩出現、帶來音樂之後,它就不再是唯一。男孩第一次離開時,留下了隨身聽給女孩;隔日,她穿上了婚壽的紅色禮服,戴上男孩給的耳機,沒有音樂,但情慾早已編織成音符,譜成了曲。
從這時候開始,一切才開始明朗。世間真正的模樣也被射穿。
女孩是海,老人是船。真正被困住的、被世間情愛射穿而千瘡百孔的,從來都不是女孩,而是老人。還沒遇見文明的女孩,是心明眼亮、仿若不曾被塵世沾染的白花,可她的野性仍如原野上蔓延的大火,她知道真正的舵手其實是自己,而老人註定在這一場情愛的角力中落敗。
另一方面,海是不受拘束的自由,老人一定程度地為女孩打造了一座遺世獨立的島,以抵禦現實世界的殘破。電影的第一顆鏡頭是完好的神明畫像,隨著故事開展,逐漸被射穿、撕扯,來到最後一顆鏡頭的神祇已是千瘡百孔。
女孩決意走回陸地,走向文明,實是她終將行向破敗──圓滿的神、美好世界的幻想最終也將千瘡百孔。
有什麼就要下沈,隨著女孩離開、老人投海、大船沈沒,是人間的一方乾淨終會逝去。這很矛盾。但人總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些太美好的事物也終有需要放棄的時候,所以女孩註定要走,老人也註定落空。
幾年前看不懂的電影,如今再看,便開始感覺淒涼。老人執意的擁抱與以死道愛的堅決,終究無法攪動早已鋪排好的命運和秩序。觀其精神世界,老人根本不懂占卜,他只負責射箭,但在女孩投以男孩的魅眼之間,他終於意識到情愛就要結束,女孩已經邁向與他無關的成年之途。
老人將綁在小船上的繩索套在頭上,隨著女孩的離開,他也將赴死。
離開的路上,女孩意識到老人欲自縊,便割斷繫在小船上的繩索,推開了年輕男孩掌舵的手,駛回大船。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的作為,接著,她拾起了老人原欲丟棄的結婚禮服,為老人擦澡,進行了一場等待十年的婚禮。
老人吻過女孩眼角的守宮痣,女孩再次聽著老人的演奏睡去,寤寐之間,老人將拉琴的弓填上了箭,射向天空。他投海離去。女孩雙腿顫抖,嬌吟聲起。女孩高潮痙攣,箭射向女孩的雙腿,落了一片殷紅。那是老人與女孩精神性的交媾,亦是女孩即將別過老人,邁向女人的成年儀式。
女孩與男孩乘著小船離開之後,大船跟隨了一陣,旋即沈入大海。
女孩就要走入再無遮蔭的成人世界,她將歷經人間的千瘡百孔,在某一刻回首時才能明白,真正的破敗/自由,都在船以外的世界。
劇照提供/IMDb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