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導演湯瑪士・瓦西萊斯基(Tomasz Wasilewski)第四部劇情長片《愛情合眾國》(United States of Love, 2016)以一貫自編自導的創作方式,挑戰了比以往更複雜的角色展開,呈現了四位波蘭女子在蘇聯解體下的東歐社會劇變中,即使獲得了更多人生選擇,卻產生更巨大的疑惑。而透過令人同理的人物刻畫,導演也在人類的渴望、孤單與恐懼中做出對「愛」的提問。
開場,約三分鐘的鏡頭,三五好友圍坐餐桌,在狹小的客廳裡分享食物與酒。舞者瑪茲娜(Marzena)拿出了在西德工作的先生給她寄來的牛仔褲,引起一陣欣羨。瓦西萊斯基曾說自己在劇本創作與導演手法中,傾向去「看」角色,並與演員一起發現他們的真實,於是在這樣日常的場景,雖沒有鏡位帶來的觀點,卻已隱含很多背景資訊。
在為入圍歐洲電影獎(European Film Academy, EFA)受訪時,瓦西萊斯基透露這部片的原始構想來自於:他發現父母與自己在諸多方面所做的選擇是很不同的,不禁想去理解父母輩當時的生活樣貌。而在成長過程裡,他的父親幾乎都在美國,於是他很自然地選擇以女性視角呈現這個故事。在東歐傳統社會裡,女性的角色越是重要,就越弔詭地被消隱在背景裡,透過重新展開這些秘密的心理空間,我們也有機會看見當時社會動盪帶給人心的影響。
1989 年,波蘭正式邁向民主政體,長年在世界戰爭中被不同勢力佔領的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迎向一個重大改變。當時瓦斯萊斯基九歲,他記得那些宗教課、週日彌撒、小學、游泳池、錄影帶店、國宅式建築等「人們聚在一起的場所」,這些日常場所成為電影中事件發生的所在,就像生活一樣,故事總在不起眼處發生。
在以眾人聚餐展開的電影中,鏡頭首先聚焦到了阿加塔(Agata)身上。阿加塔與丈夫、女兒過著老實的日子,但她始終感受到一種缺乏,那種缺乏化成無法抑制的厄洛斯(Eros)能量,並投注到定期來家裡帶禱告、在週日主持彌撒的教區年輕神父亞當身上。面對丈夫的關心她無法回應,但在對神父的愛戀中又充滿妄想的成分,她陷入無法被滿足的慾望裡,逐漸走向封閉的心靈和身心分裂的可怕。
依莎(Iza)是一位小學校長,她與人保持距離,甚至自己的妹妹瑪茲娜都無法接近她。在職業上享有權力,有時也是壓榨者的依莎,在愛情裡卻容許自己不斷妥協。與醫生長達六年的不倫戀眼看就要沒有結果,她不擇手段地改變事情走向,以「愛」之名行使不正當的權力,看似是在為對方做出犧牲,卻在追求愛的過程中逐漸喪失理智。
瑪茲娜在舞蹈生涯中錯失了大放異彩的機會,又與在西德工作的丈夫分隔兩地,依然年輕的她不甘只是做舞蹈老師,除了透過酒精痲痹這些感受,也在亟欲逃離現況的心情中做出大膽又危險的嘗試。而在她的視角邊緣、幾乎未曾注意到的地方,有小學教師芮納塔(Renata)的關注,她們因為芮納塔的刻意安排有了交集。在對瑪茲娜的愛裡面,芮納塔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長達六年,她對這位年輕美麗的舞者投注心思,在面對退休的改變時,終於決定將這自己也不理解的情感付諸行動。
在這些交錯的角色中,某種時代下社會主義式的生活樣態很精準地被呈現。狹小的空間與密集的接觸無法帶來人與人的親密,反而成為限制。芮納塔對瑪茲娜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即使這一幕充滿希望,但終於開啟的交流中卻有一種親密與理解的不可能。
這樣的不可能,首先可以從導演在視覺上的呈現說起。不管處於邊緣的男性還是被鏡頭注目的女性,所有角色都在一些場景中有裸身的戲碼。阿加塔與丈夫疏遠的互動、絕望的性愛;依莎與愛人缺乏回應之愛的肉體關係;芮納塔為喝醉到不省人事的瑪茲娜擦拭身體,隨後在自家沙發上裸著身子享受陽光,好像那接觸帶來了滿足,但隨後我們看見瑪茲娜宿醉醒來後蜷曲一團在床腳地板上無助地哭泣,為自己充滿失去的生命,也為所有無法被解決的空虛。
裸體、肉身的視覺感如此赤裸地被捕捉,在其中人像是孱弱的生物,在灰白的色調下,不見思想的靈光和肉體的熱情,只有人類如蟲子般的不堪一擊。而在劇本的處理上,則透過東歐天主教信仰的意識形態帶出了肉身與生存的關聯。
「愛是驅使我們行動的因素嗎?愛給了我們什麼?」神父亞當在一場週日彌撒的戲裡面對著信眾提出這些問題,他接著說:「愛比你在週日彌撒聽到的更難,比一次週日早晨的散步更難。」這些字句就像是《愛情合眾國》的全片中心,即使是由一位故事刻意被隱藏的角色說出,卻使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為什麼愛這麼難?而我們在說的又是哪一種愛呢?
芮納塔在課堂上與學生分享詩作,當中描述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這份愛「與天主能給的愛一樣好」,詩人隨時準備接受「其他男人」對其愛慕對象的愛戀,也就是一種不求回報的愛。但這在人類世界真的可能嗎?儘管芮納塔似乎認為自己對愛慕對象具備這無私的愛,但她的性別巧妙地躲開(或錯失)這種愛。而當芮納塔透過對愛慕對象秘密的撫觸而獲得滿足時,兩人的連結雖在其他空間(瑪茲娜的內心)被打開,但在現實存有的層面上也斷了,因為此時瑪茲娜在自己的悲傷中是孤單的。
而答案是否應是追求一種沒有撫觸的愛?畢竟天主沒有身體,沒有身體也就沒有慾望,於是天主的愛是不需要撫觸的。如果我們深入去看,聖經裡處處隱含對身體的想像,而在天主教哲學思想中,肉身一直被視為靈魂的限制或犯罪的載體。哥林多前書是使徒保羅寫給居住在罪惡之城哥林多之居民的書信,當中有一段關於身體的內容特別能呼應本部片的主題:「豈不知你們的身體就是聖靈的殿?聖靈來自上帝的賜予,於是此身非屬你們自己。因你們是重價買來的,於是要用這副身體榮耀上帝。」(哥林多前書 6:19-20)
在片中的宗教課裡,神父教導孩子要珍惜自己的身體,因為那是由上帝賜予,這些信仰層面的觀念也深深影響著東歐社會對貞節、尤其對女性身體的想法。而面對這幾千年傳承的教誨,青春期的孩子以此回應:「神父,你有過性愛嗎?」
問題也不都在性愛。在人類的世界裡,愛不可能離開慾望,就像缺乏撫觸、愛情的阿加塔在絕望中抱著丈夫說:「摸我,拜託你摸我。」她企圖超越自己的慾望,「以這副身體去榮耀上帝」,將情慾能量投射於她心目中最接近天主的人類形象,也就是神父亞當,但她僅知的方式是透過肉身去尋索。
在這部片裡隱含著對身體、慾望和愛的思考,但並不志在回答,或說也許呈現角色在其中的掙扎,即是一種回答。丟棄身體轉向宗教式的、超越的愛是不可能的,甚至是一種對生的拒絕。透過阿加莎之眼,鏡頭所呈現的神父亞當在關愛中卻是深深的冷漠;透過彌撒,他不僅指出超越之愛、無條件回應之愛的「難」,本身也呈現拒絕的態度。
這些女性角色沒有快樂結局。阿加莎停留在情感衝突中,無法向任何人展現情感;依莎依舊被瘋狂的執念所驅,甚至釀成大禍;芮納塔的滿足是種單方面幻覺,而瑪茲娜依舊在悔恨自己人生的重複裡掙扎。但離開角色,以導演/編劇之眼重新看待這些絕望場景,會發現他也許是在對其成長背景中的思想,再進行重置。
當神父指出愛比望彌撒更難,我們可以想到,望彌撒是被動地接收內容,而愛卻是身體力行的。肉身雖然脆弱,但在角色孤注一擲的行為當中,不也正是以肉身榮耀上帝的展現嗎?
肉身有其有限性,在依莎告訴情人自己能為他做出「任何事」,情人於是要依莎從公寓的窗戶跳下去,依莎卻做不到的場景中,就充分地展現了這一點。但如果依莎真的跳下去,難道就是愛的展現嗎?殉道式的肉體犧牲顯然不是解法。當我們是在現存世界中找尋愛與存在的價值,會發現與另一個人面對面時,不存在宗教禱文中那種最好與最高等的愛,因為那是一種沒有身體參與的愛。但我們不應就此對人性採悲觀態度。人的有限性的確來自身體,透過其我們感受痛苦和精神的墮落,但也是透過這無法與靈魂分開看待的肉身,我們以行動、以撫觸去傳達愛。
在瓦西萊斯基的劇情設計與獨特的電影語言中,雖然故事背景是 1990 年的波蘭某處,這卻是一個關於普同的「愛」的故事。片名一方面指涉以美國為代表的新勢力,打破了納粹德國與蘇聯在波蘭土地上長久以來的政治角力,卻似乎為其人民帶來更多困局;一方面也提示了在各文化、宗教、意識形態之領土(states)中的人們,皆以不同方式在回應身而為人的困局。片中我們可以看見人類的有限、自私、不完美的愛,但當承認了肉身作為存在基礎,那某些情感就成為共通的,在那共通性裡面才有可能去發掘差異。這或許是為什麼遠在 21 世紀台灣的觀眾如你我,也能與片中角色共感,與她們一起絕望,一同盼望。
全文劇照提供:前景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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