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亞向來鍾愛書寫和水有關的意象,大海、湖泊、小溪。
她說「一道淺水、清溪,一片澤地、泥沼,只為了閃爍著一點清瑩的水光,也得到我無限的愛戀。」她的生活彷彿總是和水有關,水是她一輩子的眷戀。
她最愛大學時期北平沁涼澄明而又蔚藍的什剎海,那一片不深不廣的湖水,是她尋詩尋夢的地方。為此她自詡「湖水的知音」,寫下一篇又一篇煙水迷離的韻致。
然而大海才是張秀亞的啟蒙,母親是那道將她吹往文學航路的海風。幼時生長的滄縣臨近渤海,白鳥盤旋,海波翻湧。母親用溫柔的調子為張秀亞說故事,摸著她的辮子鼓勵她童言童語;同樣也是母親,被生活磨礪得沉默多感,指著遠方浮著鹹花的土地,歎息這苦海鹽灘的地瘠民苦。明慧溫存的懷抱養成了張秀亞心中創作的火苗,而渤海蒼茫的霧色,終究是把母親沉重的憂鬱繚繞予心上。汪洋是張秀亞童年周圍的大海,寧靜地教會了她怎樣用幻想來飾美夢境。她童年總愛「到想像的海洋中,去打撈一些藻荇」,於是沉潛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中成了她文字下意識的歸途。
童年帶著的憂鬱幻夢留下了痕跡,從此她風格空靈飄逸,總有種「水濛濛的美」。
1965年,輔大在臺灣復校,張秀亞畢業於北平輔仁大學歷史研究所並曾任英文系講師,因此毫不猶豫地回到輔大任教,繼續講授英美文學與寫作。
她的個人詩集《秋池畔》於次年出版。當時張秀亞已在臺中定居十餘年,她那詩化的散文受到了文壇肯定,已出版的《北窗下》、《曼陀羅》備受好評。此時張秀亞更多專注於散文書寫,不知不覺,從小喜愛讀詩的她,竟已有些時日未嘗試寫詩了。1966年冬季,張秀亞為《秋詞畔》撰寫後記,細細思索,想到上一次寫詩竟已有一年。提筆,不由得重提了自己初次與詩的結緣。
1935年,一個喜歡讀詩的少女在中學的課桌上拈著筆,自己嘗試與詩交談。她最喜歡寫意的畫、象徵派的詩,她為朦朧淡遠的情調迷離恍惚,因極美的境界感到精神上的富餘。16歲那年她第一次因為寫詩拿到稿費,一篇〈夜歸〉刊在《大公報》上,八銀洋是如此的優渥,拿在手裡翻來覆去,預告了她投身文學的餘生。
詩從那天起就再也不曾離開過張秀亞。她自覺如同被詩的精靈主宰了生活,她甘之如飴地從詩中汲取安慰,汲取快樂。她的生命因詩而擴大,二十多年來,始終以詩的精神來處理生活。即使更多寫的是散文,她從沒失去對詩的觸感。《秋池畔》一書中的許多收錄,來自其早年詩集《水上琴聲》,裡頭亦新收了一些其他作品。她品味著自己的詩,像是一場與舊友的舞蹈,在水邊琴韻帶來的縹緲想像中,找尋童稚時林葉間金色的蜜蜂。
張秀亞的寫字檯上曾有盞古舊的油燈。銅製的燈座,白色的燈罩,每當點亮,油燈便會發出淡藍的光輝,像是秋天澄澈的湖水,充滿了柔和、寧靜的情調。
某日,她再看到了一盞桌上的燈。這次,眼前出現的不是熟悉的油燈,而是一盞小小的老舊檯燈。在那之下,一顆貝殼孤零零地遺落在那裡,無聲的寂寥使檯燈微亮處的方寸之地泛著寂寞的神采。酒紅色原子筆窸窸窣窣起來,在稿紙上一字一句寫下娟麗的感慨。五節二十一行的詩,像是作家在輕柔地心疼著一個被遺落的貝殼,心疼它仍記得大海遠去的愛之微語。
依舊是那海的意象,張秀亞的感性確是如此溫柔。她不喜歡寫一些重大的議題,「只願畫出一粒細砂,一片花瓣,一點星光。」她「有意描寫生活中的瑣碎」、希望「自生活的最細微處,反映出那顛撲不破的堅實真理」,而她筆下的詩是那麼浪漫綺麗得無可救藥。
於是便有了一曲古老希臘詩歌一樣的詩,像是一個吟遊詩人手持著里拉琴,邊彈邊唱,訴說這小貝殼的遭遇,道盡某種對往昔的追憶。
親愛的讀者,你瞧!這遠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普通貝殼。它曾經是一個被珍重保管的定情信物,一個愛神的耳飾!好久好久以前由一隻多情的手把它自海濱拾起,伴隨著大海的深情誓言,將它殷勤贈獻。而如今愛神將它遺落,許是愛贈者已然變了心。時間的浪潮帶去了往昔的一切,貝殼躺在燈光織成的幽夢中,只剩下回憶裡大海的呼喚與歎息,在耳邊繾綣不已。
手稿裡一共五節二十一行的詩,恰好遺失了最後的一節四行。這一段尾聲僅在原刊《十年詩選》中刊載:
今夕燈光又照亮了小屋的窗子/一個陌生的旅人來到這裡了/
她默默地凝望著無言的貝殼/寂靜中似又傳來了海的嘆息。
琴聲戛然而止。張秀亞成了那陌生的旅人,沉默地凝望著,感歎著。或許那一刻,旅人想到了自己短暫而失敗的婚姻,想到了自己曾經歷的磨難。面對丈夫的背叛,張秀亞懷胎六月,悲憤疾呼不公;不久之後的喪子之痛,逼得她在散文中陰雨綿綿,用日記撕扯自己的心脈。
然而,此時此刻,在她這樣的年紀,愛情早已失去了年少時的力度,而虔誠的天主教信仰又喚她不用囚困。她是旅人,讓自己走入另一個沒有季候的世界,不再流連於愛情的十字路上,更「在微涼的海水中洗去了她的灰色記憶」。
在燈光照亮的小屋中,凝視著貝殼,旅人沒有說話,反倒是大海發出了歎息。《貝殼》寫得是愛情,談得卻不是愛情。是人心、時光,白駒過隙,易變和不變,是總有一天,時光會遺落每一個人,留下的僅有記憶。
晚年張秀亞筆觸含蓄雋永,表現出對人生深厚的感悟,寫下「在文藝的聖火照耀下,我是不想退場了。」
她於1994年移居美國,在兒女照料下休養治療。2000年,同為知名作家的友人張曉風訪美時,為她帶了一個藍色的貝殼蠟燭,寄至南加州贈送給當時正在做復健的張秀亞。
與那孤零零的〈貝殼〉不同,這個水色的蠟製燭臺上鑲嵌了各式貝殼,像是在海中撈起一捧寶藏。燭臺乾淨如新、內部放著被燃燒過的白色小蠟燭,顯然,這份禮物受到了主人溫柔的使用與對待。
燭火燃燃,一年後2001年6月29日,張秀亞在子女與家人的陪伴下,病逝於美國加州橙縣醫院。
那日大海輕緩地澆滅了微光。她終要乘著船離開,留下一盞將不再燃起的貝殼蠟燭,與她水濛濛的詩意一起,在古舊的案頭閃爍。
張秀亞(1919-09-16/2001-06-29),筆名陳藍、張亞藍、心井等。出生於河北滄縣,北平輔仁大學西洋語文學系、歷史研究所畢業。來臺後任教於靜宜大學、輔仁大學,並曾任國大代表、國家文藝基金會散文及翻譯評審委員。創作文類以散文為主,兼及新詩、小說、翻譯、藝術史等,曾獲中山文藝獎、第一屆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等多種獎項。
林皓淳,雲林縣麥寮鄉人,中華民國斐陶斐榮譽會員。清大臺文所博士生。曾參與故宮博物院計畫,以及《島嶼風聲》、《記憶流域》 、《校園中重新聽見的Lmuhuw》等專書出版。曾參與製作《泰雅醫生來了》歌劇音樂會。曾獲 2019年雲林文藝獎散文首獎、2019年竹塹文學獎小說首獎、2021年雲林文藝獎散文首獎、新詩佳作、2022年雲林文藝獎小說二獎、2022年臺中文學獎散文佳作、國藝會文學創作類補助,及清華大學卓越教學助理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