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motivated》

Demotivated，是我這幾年在外商的工作崗位上，很常聽見的單字。一開始，我以為實質的意思，和Demote差不多，被貶絀、被降級。

直到身邊的朋友、還有我自己，經歷過Demotivated，才知道箇中的感受與真義。我查了一下劍橋線上字典的詮釋，相當精準：「使工作積極性下降、使變得消極、或受到重大打擊。」是的，Demotivated，不見得是貶絀或降級這麼血淋淋，發生在職場的真實情節，有時，更為隱晦、間接。當下，令人難以意識到接續的衝擊，來不及做出即時的反應。時間越過去，Demotivated漸漸暴露其猙獰，結果就像劍橋字典形容的，喪失動力、找不到動機。

身為幕僚單位，我的Demotivated經常與主事者的去留有關。就人道觀點，我理解尊重個人意志的必要性，職場的去留選擇，一直都操之在己。最終，我們只需要為自己負責。然而，在我還血氣方剛的前中年，很難客觀看待直屬長官的離開，那種被用過即丟的敝屣感，讓我久久無法釋懷。

我職涯第一個大老闆決定離去時，我是全辦公室除了秘書以外，第二個接獲消息的人。H是少見的重邏輯、亦重情義的高階主管，組織將其定位為第一順位的接班金童，豈料，金童卻不想再當金童了。H對我說，他的骨子裡，其實一直想當回兒童，想趁兒時夢想還沒被徹底雪藏之前，再嘗試一次從頭土栽的過程。

Well，我很快就聽出來，他的計畫裡面，並沒有我、以及其他直屬愛將的存在。即使H早做了其他安排，在我眼裡，都只是草率的安插而已。

我負責的事務範疇仍在，也持續保有自己獨立的團隊和辦公間，H用聽起來像畫大餅、我實則感覺被瓜分的語氣，向我保證：「唯一的變化，就是妳必須同時與各個單位合作，依照工作屬性，彙報給不同的主管。這對妳來講，是更down to the earth (接地氣)的學習，任何想要往上爬升一階的人，都免不了這個過程。」

協作的團隊精神、馳援的專業擔當，向來是我的長項，我並不是排斥這些工作。而是，多頭彙報，讓我感覺這個職位，一點也不重要，任何單位都可以指手劃腳。諷刺之處還有，當需要評估晉升與加薪名單，我的「共用」性質，往往很難打動某一單位的首長，特別為我獨排眾議。畢竟，加官晉爵的名額有限，大家各有自己單位的保送名單，即使合作愉快，誰有心思理會我這樣的「孤兒」？

被Demotivated的情緒和後座力，在那兩年來到了最高點。表面上，我成為同一階層中，能見度最高的人，每天穿梭在不同的會議室，穿得體體面面。連新來的清潔阿姨都以為我是某某高層的女兒，準備接班見習。私底下，我團隊的成員不斷流失，他們多半問起一個、我也回答不出來的問題：「部門的前景在何方？」，我們每天的工作，就是聽命與執行，大家也許很感謝，可是感覺沒人真的在意。

最後，我的團隊，走到一個人也不剩，我為既有組織效力的意願，也到了臨界點。我火速提出辭呈，各部門表達了惋惜、挽留，人事的最高主管，請我回去再想一想，我心裡知道，目前的組織架構，很難因為我而改變，口頭虛應著故事，手邊默默準備起交接文件。

不知怎麼地，一邊準備如麻事項的交接，我一邊替未來接替這個位子的人選，感到憂心起來。盤根錯節的眉角、曲折如迷宮的流程，恐怕會耗費巨大的磨合成本；而特殊的產業生態，無法仰賴既定的傳播準則，目前運行成功的模式，來自無數篳路藍縷的革命。

一想到這，已經沉寂如死水的心潭，居然上下震盪不已。靈光閃過一個想法，我能不能把這些知識，建立起系統性的傳承資料庫呢？

對，我大可不必大費周章，後人會有後人的做法，幹嘛瞎操心，我都泥菩薩過江了，自求多福，比較要緊吧！

但是，靈光已經烈火燎原，我日以繼夜地整理了兩個禮拜，做出許多自己也瞠目結舌的東西。包括我們在公關公司時期，曾不只一次互相打趣，要整理一百個開幕儀式機關的點子本；在內外部提案溝通時，可以將所有資訊與訴求整合得一目了然的範本工具；還有各種利害關係人的背景與興趣一覽表，有利於迅速破冰；甚至隨機應變通報的流程，也得利於這次的系統性整理，在我離去前，進行了一次調整和修葺。

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體會到，從Demotivated當中，我進行的「盤整」，對自己有多麼重要，比起造福接手的新人，我造就的是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動機」。

原來，反芻、歸納、統合資訊，會給我帶來這麼大的樂趣，就算沒有人可以給我清楚的指令，我也不直隸於單一的誰誰誰，好像都沒關係，從建構知識傳承的線性脈絡，我學會了自我激勵。在接下來的後中年職涯裡，再也不把主事者，視作求生的浮木或鎮心的磐石，他們可以是最堅定的盟友，成為我的翼下之風。

然而，能讓羽翼振揚、飽滿的，只有我自己。

有些學習人類圖的讀者問我，Landy，究竟甚麼是10-57完美形式的通道呢？我於是想到了這段往事，可以作為比喻。

這條通道的力量，不僅具備獨到的美感，在面臨生命給予難以言喻的醜陋、打壓、重創之時，亦能借靠內建的直覺感應，摸索出適合自己立足與前行的方式，找到平衡、或懂得制衡。

例如與職場存亡休戚與共的Demotivated，常被視為朝不保夕的前兆，也許吧，但是又有哪一個職場，能夠長保歲月靜好、日日風光呢？我很慶幸當時的靈光乍現，協助我看清了自己手中，究竟拿的是哪一種火炬。後來的每一份工作，我都用上反芻、歸納、統合的火炬，讓某些死灰重新燃起。

這，就是我之於職場、之於這個世界，最美的燃點。完美，不一定要十全十美、盡在轟烈。盡其所能，無傷所本，就是10-57所言說的美。

還沒有接觸過人類圖的朋友，我想跟你分享的是，Demotivated、Demote，恐怕很難避免，你可以不必勉強自己，把它當作祝福或禮物，但是，有過相對的低點，是絕對必要的，將來你會感恩這些低點。

在門前冷落車馬稀、冷暖自在心頭的日子，去「盤整」、去「發掘」、去「親近」你的內在動機，體會是甚麼事情，能讓你自外於得失、仍然熱切想要投入，那通常是你的賦能及使命所在。

人生，是這樣的，蹲得低一點，你會更快一點地發現，真正屬於你的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