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沒有體力辦現場演奏會了,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用這種形式演奏給各位觀眾看。」
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看坂本龍一的演奏會,是在 2022 年末的《Ryuichi Sakamoto:Playing the Piano 2022》。那是十二月的第二個週末,我和老葉、小喬窩在頂樓加蓋的小套房,點進演奏會的直播連結。
當時世人等了兩年,在 2022 年末終於再次看見、聽見教授與他的音樂,可聽著那場演奏會,我卻如何也開心不起來。
老葉說教授的神情似乎在與世人告別,我們一邊玩笑著,也意圖淡化傷感;三個多月後,我們在南方的水庫露營,那晚便傳來了教授逝世的消息。
這兩位朋友,是我開始聽坂本龍一的音樂的契機。也是因為他們,我才認識了早期的教授,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同組的電子流行樂團 YMO;或是更久以前,與大貫妙子、山下達郎在還未發跡之前的藝術大學時期。
教授離世的這一年,與他在《火線交錯》(2006)合作電影配樂、開展了十多年情誼的墨西哥導演阿利安卓.伊納利圖(Alejandro Iñárritu),去年五月發表了選曲專輯《TRAVESÍA》,亦即《旅程》,向教授致敬;六月,是枝裕和執導、坂本龍一生前最後配樂的電影《怪物》(かいぶつ)上映;七月,於中國成都展開了最大規模的坂本龍一回顧展「Ryuichi Sakamoto:SOUND AND TIME」。
在台灣,我們也迎來了與教授的漫長告別。《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於 2023 年出版,今年則有曾在紐約和曼徹斯特上演的 MR 作品《鏡:KAGAMI》,與不同於《Ryuichi Sakamoto:Playing the Piano 2022》的釋出曲目、由坂本龍一採選的演奏會電影《坂本龍一:OPUS》。
日子轉瞬即逝。如坂本在《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藝術千秋,人生朝露」,教授離開的這一年時間飛快,昨天是他離世滿一年的紀念日,直到昨夜寤寐不眠,我才終於點開他為自己作的葬禮歌單,才開始了我與教授漫長的道別。
「泊瀨山谷間/飄盪的白雲/是妳化成的吧」是坂本母親的葬禮感謝函,引用自柿本人麻呂的一首輓歌;「蝴蝶墜,其聲轟隆,冰凍時。」是坂本在生前寄給朋友的最後一封電子信件,引用自作家富澤赤黃男的一首俳句。
對世界而言,對我而言,墜落的蝴蝶是坂本龍一的化身,可離開了肉身的教授,其音樂與哲思,都將是超越時間的,如山間飄盪的白雲。只要抬起頭,無論是朝陽還是落日,月滿還是月缺,都將恆久存在。
坂本龍一對時間的思考,是在生病之後,才開始對時間本身的意義,產生新的思辨。一直以來將時間視為僅有的當下,坂本在 2017 年發表的專輯《async》,是在首次發現罹癌、病情得到控制之後的作品,並非延續前作《Plankton》的節制,反而是科幻的、躁動的雨聲和電子聲響;到了專輯後半,轉為碎片式的音符,是他在病期反覆思量生命的意義。「async」的完整單字為 Asynchronous,亦即「非同步的」,坂本對時間提出他的叩問:究竟時間是什麼?摸不著的時間究竟如何用語言來定義?人生的走向又是否是可以被預見、被估量的?
當生命的進程被疾病拖累,無論身體、心神都因此耗損,坂本在服藥後經歷第一次失去自控能力的譫妄;卻也因為被困在病床上,他才發現只要意識清醒,開始創作、思考音樂,他的心靈便能忘卻身體的痛楚。
2020 年,坂本寫出獻給日本 311 大地震災民的歌曲《時間正在傾斜》(いま時間が傾いて),在他往後的自傳中,提及當初為樂曲取名的原因,是出自里爾克原著、尾崎喜八所翻譯的詩作第一節開頭:
時間傾斜觸碰我,
發出清澈、金屬性的聲響。
我的感知在顫抖,我感受著我的能力──
然後我抓緊了那可形塑的一天。
這一節詩詞,完全貼合了坂本從 2014 年發現罹癌,一直到 2023 年過世前的最後一刻。而他在 2010 年寫給母親的輓歌〈為箏與交響樂團寫的協奏曲〉,宛如他充實的、比一般人還要綿長三倍的人生,此曲以「冬-春-夏-秋」為編制,以極簡的奏樂編曲,只在篇章〈秋〉加入其他聲調的旋律直到曲末。
教授直言他生性害羞,若這是他的人生樂章,或許全曲會一直是壓抑的,可如同他為自己的葬禮所準備的曲目,也並非是冷靜自持的,而是再次/最後一次地,以他本人無法聽見的曲目,重述了他在面對生命終將結束時的衝擊、沈澱、哀傷與平靜。
他希望大家記得,年輕時的他,曾經幻想過自己就是德布西的轉世;還有他所喜愛的巴哈,巴哈未能完成最後的賦格樂章,而坂本的生命也如樂曲行到後段便戛然終止,這是生命終有到頭之時。
但在生命結束之後,緩緩響起的是最後一首短曲〈Breath〉,是生命必然歸於寧靜,但在一片靜謐之中,音樂仍然在呼吸。而《坂本龍一:OPUS》的最後一首曲目,也不是教授最為人熟知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而是如秋天的復返,悠緩地走向人生最後一程的〈Opus〉。
那是坂本向世人說的最後的話語,是他和音樂最後的深情回眸,即使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但在那個色即是空的世界裡,他的音樂仍然會越過語言和空間,歷久彌新。他只不過是先去到海的彼端,與眾人相會,等待百年之後,再次聆聽自己的音樂。
劇照提供/采昌娛樂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