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們不捨地謝過他們兩,開著車繞著漆黑的山間小路下山。這條路,當時飆過好幾次車,還在某處摔倒過,現在坐在車內,四周又一片漆黑,格外地陌生。
「還記得我們摔車的地方嗎?」我問。
「記得啊!」他笑著說。
「好像好久以前的事了。」我有點感慨地說。
「又像是昨日才剛發生。」他淡淡地說。
「是啊。好奇怪。」我想,我懷念當時能夠緊緊抱著他。
「黑洞裡,什麼都沒有,卻同時什麼都有。」
我們看著車外的一片漆黑,兩人同時會心一笑。
腦海裡,當時的一切都鮮明地活了過來。艷陽無雲的晴空,兩旁茂密的樹叢,蜿蜒的碎石小路,還有花香味的微風,以及Luku身上灼熱的體溫,還有淡淡的肥皂香。
下了山,開到三仙台時,已經快要晚上十點了。我們計劃今晚就在這裡過夜,直接睡在車上,等著看日出。
因為太懷念上次看到的日出,所以我們這次在出發前就決定一定要有看日出的行程。因為時間太短,所以也就不住旅社。
我們將車子停在停車場內最靠近海的角落後,就下車走到海邊岩灘上,吹著海風,聽著大海安穩的潮汐聲。
我們走到上次看夕陽的地方後,「還記得在這裡看夕陽嗎?」他問。
「記得,當時一開始還有一些觀光客。」我說。
「當時還帶著一大袋食物在身旁。」他說。
「當時就覺得這裡的日出應該會更漂亮。」我說。
「當時就希望下次有機會可以來看日出。」他說。
我們倆相視而笑。浪花好像也笑了。
「坐下吧,」他說。
我們像上次一樣坐了下來,看著漆黑的前方,感受著大海反覆規律的來回。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他說。
「記得。」我說。不可能忘記,心想。
「我們當時互相介紹彼此的中文名字時,當我聽到你的名字,覺得很有趣。」他說。
「有趣?為什麼?」我好奇地問。
「我是山河,你是民和,我代表這個世界,你代表活在世上的人,如果把我們兩個名字加在一起,就等於是國泰民安的意思。」他講完自己就笑了。
「對耶,看來我們兩個不可以分開了。」我也笑了。
他舉起手,勾住我的肩膀。我半依偎在他的懷中,感受著他的體溫。
我們的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前方。
「生老病死,跳不出的輪迴。」他緩緩地說,「只要有輪迴,我們就無法超脫,就不可能不分開的。」
「我知道。」我好像被揍了一拳般難受。
「緣起,緣滅。人一生的宿命。」他繼續輕輕地說。
「不。緣起,不滅。只要活著,只要記著,緣就不會斷。」我不是狡辯,是真心這樣認為。
「緣起不滅?嗯。」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就像我們的緣分,無論多久,即使我們以後不能再見,都不會因為我們看不見彼此而消滅。」我盡量壓抑我內心的激動。
「我懂。」他用力摟緊了我一下,接著說,「可是,記憶與緣份不一樣。記憶即使不會遺忘,不代表緣分還在。」
「只要不忘,就代表緣分還沒有斷。」我堅持。
「但是,如果此生都不再相見,難道緣份還在?」他說。
「此生不見,或許還有來生。誰也說不準。」我說。
「來生?確實。無人可知。」他說。
「不管未來如何,只要有信念,相信緣份總能讓我們再次相聚。不管此生或是來生。」我好像在說我們倆的事。
「輪迴嗎?不也是一種苦嗎?」他說。
「是苦。但是,有樂!如果沒有樂,怎會知道苦?」我說。
「即使有樂,最終都是一種解脫不了的苦。」他說。
「如果每個當下都是快樂的,即使解脫不了,又有什麼關係?」我說。
「是要珍惜當下。」他說。
「英國浪漫詩人William Blake有一首詩,『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手中握無限,霎那即永恆。』就是要我們珍惜當下。」我揪著心將這首詩背誦出來。
「很浪漫的詩。佛法中也有強調『活在當下』,但是當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又如何能活在當下呢?每一個瞬間在眨眼之間就成為了過去,又如何能珍惜當下呢?」他說。
「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活著就要努力珍惜我們擁有的。」我說。
「我們這一生又能真正擁有什麼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最後還是一場空啊。」他說。
「也許表面上看來如此,但是活過、愛過,就不算是空。」我說。
「都是記憶中的幻覺罷了。」他說。
「怎麼能說是幻覺了?都是真實的體驗啊。」我說。
「何謂真實?我們真的能確認這一生不是一場未醒的夢嗎?」他說。
「我不知道。」我像消了氣的汽球。
「我也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只有當超脫這一切,才能看懂。」他說。
「什麼意思?」我問。
「我最近想了很多,」過了一會兒,他繼續說,「因為人生中有太多不解的答案,我希望利用我的後半生去追尋,希望有天可以參透。」
「參透?是指出家嗎?」我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如果出家能夠找到答案,那就是我必經的路。」他說。
我頓時啞口無言。我知道Luku有佛緣,我知道他與眾不同,只是,我從未想過他會做這樣的選擇。
他好像察覺我的心思,將我緊緊抱緊。
天地一片漆黑,風不知來自何方,我像是孤獨一人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就要被黑暗吞沒。
「回車上吧,我看你好像很冷。」他說。
我點點頭,我需要人世間的浮木讓我可以依循靠岸。
我們坐回車內,他將空調調高溫度,車內隱約的小燈,讓我重見光明。
「先睡一會兒吧。離日出還有幾個小時。」他說。
「嗯,你趕快休息,你明天還要開長途的車。」我立刻回到現實。
我們將座椅往後躺,蓋上外套,希望可以小睡片刻。
我的思緒停留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我無法入睡。
過了許久,Luku手表上的鬧鐘響起,他按去鐘響,在黑暗中轉身看我。
我假裝睡著的樣子,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摸著我的頭髮,「起床了,要準備看日出了。」他輕聲地說。
我抬起手抓住他放在我頭髮上的手,將它移到我的臉頰,我貪戀他手掌上的溫度。
他的手好大,好溫暖。
他用手指輕拍我的臉,「要看日出嗎?」他問,語氣中滿是溫柔。
我點點頭,將座椅緩緩升起。
我們再次將車子熄火,走到車外,坐在剛才的位置。
「好冷。」我不禁脫口而出。
他依然伸過手將我抱緊後,輕聲說,「日出前,有段時間特別冷。」
我不確定他只是單純描述大自然的現象,還是在暗示我們人生的道理。
或者,我們之間的關係?
「還好有你。有你,就不冷。」我說。
他用力抱緊我,我們併坐著,靜靜地等候日出。
這是我這一生看過最美的日出。我感動到落淚,無法直視這美麗卻傷人的開始。
我們看著太陽緩緩地從海平面上升起,金色的光芒劃破七彩的氤氳,盛氣凌人地綻放。
他眼睛直視著前方,緩緩對我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點頭,「我會等你參透。用記憶,讓我們的緣起不滅。」
他用力地給我一個擁抱,我們誰也無法再說一句話。
七個小時後,我們回到台中,一起將車歸還。我送他到車站,他差不多要收假回營了。
我們又站在車站外,尷尬地不知道如何道別。
這一次,他拜託我先離開。
我看著他沉重的表情,不再像上次一樣與他爭執。
我請他好好保重,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路,我停下腳步,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一轉身,看見他還站在原地。我揮揮手要他趕快進站。他也揮手要我先走。
我只好又轉身,又向前走了幾步路,實在無力繼續往前,抹去臉上的淚,轉身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
我忽然間什麼都不管了,就往回跑,衝上去給他一個擁抱,這次換我勒住他的脖子,我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說完,我就轉身離開。不讓他看見我臉上的淚。
我們從此斷了聯繫,我也不敢再去找他或者打擾他。只能默默為他祈禱,希望他能順利參透人生,從此離苦得樂。
他像流星閃耀劃過我的人生,讓我永遠有個夏天美得如夢似幻,記憶中都是燦爛的陽光。
回到我的租屋處,頓感屋內的孤寂。幾個月前,我還曾經在這個地方每日以淚洗面,彷彿人生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如今回想起那些嚎啕大哭日子,忽然已經可以笑看那些無理取鬧的時光。每一滴流下臉龐的淚水,都沒有白流,都讓我們更加認識自己,也讓我們更容易發現這個世界的美好。只要我們願意,只要我們可以掙脫綑綁著自己的執著,只要能夠勇敢向前跨出一步,就會出現改變。
這個世界可以很大,就看我們的心是否願意看見。
或許是一個十坪大小的套房,也或許可以是整個遠離塵囂的部落,還可以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還有美麗的日出與夕陽,甚至還可以是遠在宇宙中無人知曉的黑洞,以及每夜閃耀著光明的銀河。
也或許,只是因為有一個你。
而看見你的,正是那個願意踏出房門的我。
我因為你,變得勇敢;你因為我,走向慈悲。我們因為彼此,成就了記憶中的美好。
這個世界可大可小,但無論如何,都同樣美麗動人。在記憶深處的某一刻,也在活著時的時時刻刻。
我將屋子的所有窗戶全部打開,讓溫和的暖風吹入房內,屋外的亮光也跟著湧進。忽然間,有一隻鴿子停在窗外的平台上,悠閒自在地來回踱步。如此健康漂亮的鴿子,應該是有人豢養的吧?就在我的思緒跟著牠左右位移時,牠像是發現我的注視,毫不留情地重新振翅高飛遠去。
晴朗的天空中,有白雲朵朵。
忽然覺得有點依依不捨,不久後,等我畢業了,我也將離開這個地方。這個屋內的擺設我應該也會逐漸遺忘。但是,這一年的夏天,我的淚水,我的歡笑,還有一個如風的你,我都不會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