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緊貼車門兩旁均設有服務老弱婦孺的博愛座,只不過座位是漆成紅色的,意在提醒一般乘客請勿任意占用。
「博愛座」在當地稱為「Vowovzoh Woix」,較精準的譯法是「保留席」,它既非「優先」、也不「禮讓」,而是專供「特定需求者」使用的座位。例如,年滿五十、或小於兩歲,孕婦及身心障礙人士,一律由相關單位授予一組以磁鐵扣合於衣著的乘車徽章;若遇短期或臨時不適,則自行前往車站服務處提出申請即可,只要不是明顯耍賴,基本上都能獲得親切的對待。由於核發徽章具有公信力,聖羅罕市鮮少發生博愛座的爭議。必須權衡各方利弊的公共事務不應一味討好地坐視民眾對立衝突,當地市民認為這就是何以需要每年納稅的原因。
所以,如有機會前往聖羅罕市旅遊,即便見到電車裡擠滿乘客、卻空了一堆博愛座沒人敢坐,千萬不要喊出「資源浪費」的口號試圖宣揚東方正義,對從小重視邏輯教育的聖羅罕市市民而言,口中嚷著捐獻、手裡卻揣著錢包要掏不掏是不可思議的偽善,好的公共政策並不以抽象的道德良知為骨幹,具體可行的辦法才是。總之,無論同意與否、入境隨俗就好,畢竟像這樣的老派論調,近年來也逐漸有些吃不開了……
其實,當天M.C.是在那班電車上的──那班震驚全市、被媒體冠上「隧道殘酷劇場」的環形線恐怖列車。
M.C.記得非常清楚,那是他長年不順遂的人生裡、格外不順遂的一天……
原本他滿心期待、當交友軟體上一個暱稱「Lovely Fox」的女孩回應了他的約會請求,這還是M.C.登錄帳號半年多來、第一次成功邀約的對象。
於是M.C.一大早就開始打扮,潮T、格子衫、牛仔褲,智能運動錶加鈦鋼吊牌項鍊。他透過廁所鏡子仔細端詳自己──嗯……有點微妙,他摸摸脖子上一道道細紋。
光看長相還OK啦!還OK還OK~
M.C.雙掌啪啪啪地狂拍臉頰,別怕!喝杯下午茶而已,怕什麼呢?
確實不用怕,Lovely Fox小姐笑得春意盎然,M.C.感覺得出她對他的相貌挺滿意的。
倒是他不免小失落,自介照上的女孩外型端正清秀,但眼前這位Lovely Fox嘴裡不停嚼著口香糖,以至她的面容幾乎沒有一秒能穩定保持端正。
M.C.於是想起前妻清秀的臉龐……
「你在大學教書嗎?」Lovely Fox難掩興奮,「帥呆了!我的好友裡面還沒有大學教授吔~」
咦?M.C.一時想不起自己的人設,只得熟練地仰著頭高舉手臂、表情十足地假裝自拍──實情是、若不將手機拿遠一點,M.C.連螢幕上的字都看得眼花……
M.C.偷瞄了基本資料、瀟灑放下手機,「沒錯,我在大學教東亞哲學。」
侍者送上菜單,Lovely Fox毫不客氣點了松露鵝肝醬薄餅,M.C.聳肩咋舌、頓覺內心一陣淌血。時代變了,他不禁暗自感嘆。
「提到鵝肝、我想起一則腦筋急轉彎。」M.C.試圖展現幽默。
「好啊,快說快說!」Lovely Fox也十分識趣。
「一座空的電話亭,最多能裝幾隻鵝?」
「呃……」Lovely Fox毫無頭緒。
「答案是零隻。」M.C.洋洋得意,「因為題目是問『空的』電話亭,所以連一隻都不能裝。」
「噢……嗯,酷。」Lovely Fox報以微笑,順道翻了白眼。
「這……就叫邏輯──」M.C.頻頻點頭掩飾尷尬。怪了,明明前妻當年聽他解答時是那樣崇拜的……
「是喔,」Lovely Fox明顯冷淡不少,「大學教授的邏輯不太好笑呢。」
結了霜的沉默僵持好一陣子,餐點總算溫暖上桌。
「怎麼想選這裡的?這家店有點歷史了。」M.C.把握解凍機會。
「小時候爸媽常帶我來,當年還有樂團現場演出。」Lovely Fox隨口搭話,「你呢,來過嗎?」
「來過,跟一群研究所同學。」M.C.露出緬懷的微笑,「妳說的爵士樂團、我也很喜歡……」
瞬間,Lovely Fox臉色一垮──
「你……你幾歲了?」
「欸?」
「你資料寫35,實際上呢?」Lovely Fox直直瞪著M.C.。
「3……不到40……」
「爵士樂團在我7歲那年就解散了!」Lovely Fox滿臉不悅,「難怪……『您』有50了吧?『教授』──」
後頭的事情M.C.已經記憶模糊了,總之Lovely Fox沒再正眼瞧過他。午茶後M.C.邀她一同前往校園走走,Lovely Fox神色輕蔑地嚼著口香糖,「你都用這招釣年輕女孩子的嗎?」
她是不是丟下一句「死老頭」M.C.沒聽清楚,但Lovely Fox就這麼扭頭離開了,連聲「謝謝招待」也沒留下來。
M.C.獨自漫步在托萊特大學校園,這是他和前妻相遇的地方。
M.C.對Lovely Fox說了實話,他的確是大學教授──哪怕只是「曾經」。或許她修過的那張照片和前妻有幾分神似吧……
他很羞愧在年齡上說了謊,如果照實填寫51、怕是連見到對方一面的機會也沒有。半年多來,M.C.在交友軟體上就只是0.3秒滑過的頭像而已。
M.C.早年負笈遠東,返國後獲聘至托萊特大學比較哲學研究所任教。哲學在聖羅罕市是備受尊崇的學問,打從上臺講課第一天、M.C.便強烈感受到臺下目光對自己的仰望和欽慕,其中也包括令他心跳加速的、來自年輕女性的熱切關注。
以往生活一向簡單的M.C.、對出自男性的魅力開始有了覺醒,他留心穿著、注重儀態,經常練習如何維持優雅的身段、同時應答流行的話語。他的心血沒有白費,M.C.那張與生俱來的、唇紅齒白的娃娃臉,年年都讓學生票選為最理想的「校園情人」。
M.C.也有憧憬的校園情人,那是一名總是面帶笑容、認真聽講的女學生。女學生模樣清秀乖巧,M.C.幾乎一眼便愛上了她。但兩人的師生倫理卡著M.C.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和外系學生結為戀人,而自己則想方設法扮演她的心靈導師、一刻也不放鬆地悄悄守候在她的生活裡。
等到女學生終於畢業,M.C.逮中她偶然向自己傾訴感情問題的時機,大膽地對她表白。老師的神格形象、搭配高薪收入及尊榮的社會地位,加上多年經營的心理依賴,待女學生熬過預料之中的痛苦掙扎,M.C.便如願抱回了夢中情人。
但婚姻與愛情終究是兩碼事。婚後M.C.的妻子對丈夫依舊年年獲選「校園情人」、依舊身旁圍繞著和她一樣崇拜老師的女學生,內心充滿焦慮不安。即使M.C.向妻子許諾此生只深愛她一人,但妻子仍然動不動就對來訪的學生發脾氣,動不動就打電話到學校查探丈夫的行蹤。就在M.C.被逼得快要透不過氣時,女學生Amber翩然走入了他的生命。
Amber聰明、高傲,像貓一樣神祕,她和M.C.的妻子完全不同類型。Amber在一堂「公共倫理」的實習演辯中,針對大眾運輸是否應設「博愛座」的議題、完美闡釋了M.C.發表在學術期刊上的論點。課後她向M.C.坦白,自己正是仰慕文章作者的思辨邏輯才會特地來修這門課的。
M.C.毫不避諱對Amber的欣賞,他把這名學生當作討論學術的對象──可不知不覺,話題漸漸觸及他的生活、他的婚姻……
M.C.確信自己對Amber不存在男女的期待,但他就是不合乎邏輯地、克制不了想向她靠近的欲望。或許每次和Amber的心靈交流,都是他短暫逃避妻子壓力的喘息、一種久違多年的日常浪漫。於是,M.C.經常和Amber相約見面,當然、多半得瞞著他的妻子。
不久,一封檢舉函意外揭露M.C.對學生涉犯性騷擾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