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而健美的身材,白皙的膚色因為日曬而長滿雀斑,褐黃色的頭髮向後紮成束馬尾,樸實的造型,襯托著她大而柔和的灰綠色眼睛—這就是伊達.艾蓮娜.伯斯凱—何馬克,我們都叫她伊蒂(Idi)。
伊蒂是法裔美國人,從一九八○到一九九○年代後期,超過十五年的時間,她分別在好幾個不同的國際救援組織擔任駐外代表,包括後來的歐洲基金會。伊蒂的專業是與難民、流離失所的婦女和小孩、政府官僚、警察、軍人、宗教信徒,以及衛生和社會福利的專業人員一起工作。
我在這裡敘述伊蒂的故事,除了因為我們是認識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之外,對我而言,她象徵著人性中最美好的善念,願意去正視他人所受的痛苦,並且奉獻自己的生命和工作,讓他人的生活(在實務上和倫理上)能夠有所不同,即使這些改變可能是有限而短暫的。我在這裡講述她的故事,因為她對於身陷貧窮和絕境的人們,懷有強烈的道德責任;因為她願意默默地行善,而不追求任何職業成就或公眾名利。
伊蒂的主要工作是人道救援,工作的地點包括戰區、落後國家、政治不穩定的邊界地帶,以及遭受其他莫名形式的政治暴力荼毒的地方,例如因為國家政策和全球性勢力,而導致窮人生活陷入極度危機的結構性暴力:造成早產兒因為營養不良而死亡、無辜百姓暴露於生化毒物的威脅中、流行病的傳染、以及醫療資源不均等情況。雖然伊蒂擁有巴黎索邦(Sorbonne)大學社會學及倫敦大學國際公共政策兩個高等學位,她對工作的選擇,卻刻意避免在非政府組織裡擔任政策制定或管理階層的職務。
伊蒂在非洲工作的時候,正值當地社會處於劇烈變動時期。一九七○至一九八○年代間,為了符合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組織經濟援助對象的條件,這些接受援助的貧窮國家被迫必須實行結構性的調整政策,大量裁減醫療、社會福利和教育等公共支出,導致無數窮苦的鄉村農民和都市居民,生活於龐大的經濟壓力之下;而國家的領導人則不斷陷入舉債、瀕臨破產、裁撤政府部門、負債增加、然後再舉債的惡性循環裡,加上當地菁英階層的貪污腐敗,造成愈來愈多的負債,接二連三地壓垮了一個又一個國家。因此,當諸如宗教和種族間的衝突事件發生,社會便很難再恢復和諧,最終的結局就是國家的衰敗,無法再提供人民所需或實施基本的公共服務。
由於非洲特殊的後殖民背景,種族和宗教衝突造成賴比瑞亞、獅子山、剛果、盧安達、索馬利亞、蘇丹、安哥拉、莫三比克、象牙海岸與其他國家的分裂,盧安達境內的種族屠殺、非洲之角連年的飢荒,以及剛果的國家分裂等,只不過是幾個比較嚴重的例子。當然,其中也有比較成功發展的地區,例如取消種族隔離政策後的南非,然而,即使是較為進步的國家,仍然面臨愛滋病、結核病和瘧疾等疾病的傳染及肆虐。
因此,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非政府組織,例如樂施會(Oxfam)、救助兒童會(Save the Children)、無國界醫師組織(Doctors Without Borders)等,便進入當地從事人道救援工作。其中比較活躍的,包括國際性政府組織,例如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也有些屬於政府組織,例如北歐、加拿大和英國的救援機構;還有美國的民間團體,例如福特、洛克斐勒和卡內基等基金會;以及宗教性質的人道救援與醫療救濟方案。在這眾多行動之中,某些的確具有實際上的成效,但也有許多因為腐敗、管理不當、文化差異、以及捐助政策和當地政治掛勾而失敗的例子。
這些方案具有共同的特徵,就是通常只能短暫地運作幾年,因為在舊方案尚未被評估和討論之前,很快就會有新方案獲得國際社會和捐助者的關注。雖然如此,還是有許多人道救援的工作者,繼續留在這些急需幫助的地區,處理一個接著一個發生的危機狀況—飢荒、內戰、伊波拉(Ebola)和愛滋病毒等最新流行的急性致命傳染病、大量來戰區的移民、非法販賣婦女人口、販毒、對環境與動物生態的破壞等。伊蒂是上千名在非洲的非政府組織工作的海外專業人士之一,協助救援面臨危機的當地居民,應付緊急狀況,並且處理讓人們生活陷入危機的結構性不平等。她的方法便是貼近當地居民的生活,進行她所謂的「田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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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在一九八九年時到一個東非國家實地觀察伊蒂的工作能力,當時該國因為腐敗的官僚體制,以及許多援助方案的失敗而惡名昭彰。在那裡,我看到伊蒂將她之前所寫過的文字,一一付諸實現;也看到她在艱苦的環境之下(包括財源短缺,人力不足,以及協助生活在邊緣和非法居留的婦女時,所面臨到的政治問題等),表現出相當令人欽佩的工作能力,意思是她所做到的,不只是讓更多人存活下來,她實際運作一個重要的方案,規模雖小,成效卻十分顯著,這個方案所提供的服務,包括食物援助、乾淨的飲用水、公共廁所、最基本的醫療措施,以及對於移民婦女和兒童的保護。我訪問了一些曾經陷入絕望並接受過伊蒂幫助的人,以及她當地的同事們,然後帶著眾所肯定的初步評估結果離開;我可以感受到伊蒂一直在做的,實在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記得我曾經和一位十分瘦弱的非洲婦女談到伊蒂,她告訴我她三十五歲了,但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得多,黑髮間長出許多灰髮,兩邊臉頰上都有部落傳統的刺青,她穿著一件鮮豔的綠衣裳,脖子上纏繞著黃絲帶,幾個孩子年紀還很小,穿著破舊的衣服,但看起來相當健康,在屋外奔跑時笑得很開心,她們和另一個家庭一起住在一間木造的房子裡,附近有茅坑和保護的水源。
這位婦女對我說,如果沒有伊蒂,她和她的家人根本活不下去,她流著淚回憶道:「我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身上什麼都沒有,這裡的人都想欺負我們。幸好有這個方案,也就是伊蒂,她就像我們其中的一份子,和那些態度冷淡的官員不同。」我被那位婦女臉上真摯的表情所感動,於是將我的紀錄,加上一封讚揚伊蒂工作表現的信,一同寄給伊蒂當時服務機構的長官。
我曾經和伊蒂一同走過一個居住著上千名移民的臨時住屋區,這裡的居民都是非法佔有土地後,用硬紙板、廢棄金屬和木條搭建臨時屋。當地政府對於這樣的情形,採取視而不見的政策,於是這些居民不受任何管轄,當然也就不可能要求像自來水或污水處理等設施。我們看見孩童在滿是污水和破舊瓶罐的骯髒街道上嬉戲,伊蒂告訴我,每當下雨的時候,街道上便流滿泥漿和排泄物等殘渣……這樣污穢的環境,便成為痢疾和皮膚潰爛等疾病的溫床。這裡的嬰兒死亡率,是鄰近中產階級區的五至十倍。
此外,站在滿是巨大坑洞的街道一角,可以看見許多男人及少數婦女,手裡拿著自家釀造的烈酒,臉上帶著喝到茫然的表情。伊蒂舉例說明,酗酒問題會讓已經陷入經濟困境的家庭情況更糟;例如,酗酒使得家庭暴力問題更嚴重,導致憂鬱症、暴怒、煩躁和自殺等情況的發生。
正當我用力而潦草地寫著筆記時,伊蒂解釋道:「絕望,是這個地方最嚴重的病症。我們所能做的,是協助比較活躍、有能力的婦女,組織社區方案,以保護她們自己和小孩,同時讓男人進行復健。」
我們訪視了一個居住在臨時搭建屋中的家庭,年輕的媽媽正餵食著懷中的嬰兒,兩個比較大的孩子,則在骯髒的地板上玩耍。屋內的空氣極不流通,瀰漫著腐壞的食物、垃圾和排泄物所發出的惡臭,以及令人難受的熱氣,牆上則佈滿蒼蠅,使得我幾乎要窒息。孩子們的鼻孔裡流出濃稠的綠色黏液,其中一個的咳嗽聲聽起來病得十分嚴重。
伊蒂用斯瓦西里語與那位年輕的媽媽交談,告訴她社區診所內的公共衛生護士,可以免費替她的孩子看病,但那位婦女顯然已經精疲力盡,她的丈夫因為肺結核還在醫院裡治療,而她沒有可以幫忙的家人或朋友。她很羞怯地和伊蒂說,她已經絕望到賣身給附近的酒鬼和吸毒者,伊蒂提醒她要小心性病和愛滋病的傳染,不過看來她早已瞭解可能的風險,只是無力去要求那些拒絕戴保險套的顧客。伊蒂已經結合在地的護士,發展出較具規模的愛滋病防治方案,她希望將這位婦女納入,不過對方似乎不太願意。後來伊蒂告訴我,無論是愛滋病感染者,或是與之相關的方案,在當地仍然背負污名,因此她的案主都不願意加入。
我們離開之後,伊蒂提到這是她剛開始著手進行的幾個方案之一。看起來十分疲憊的她回頭輕聲對我說,每次見到像這樣無助的年輕婦女,和她們所面臨的情況時,她便非常沮喪,懷疑自己正在做的這些事是否真的有所幫助。
我問伊蒂是如何辦到的,哪裡來的這些精力、耐力和信念,去面對如此艱難的情況?面臨全球化所帶來的威脅,例如與暴力相關的藥物濫用、愛滋病和其他疾病,以及結構性的不平等,她又如何能夠成功?
她回答時眼睛發亮,嘴角帶著一抹羞澀的微笑:「別太高估我們的成就,我們所做的不過是讓案主繼續生活、工作者繼續留下而已。但我們是怎麼做到的?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放棄?停止工作?離開?當你排除掉以上這些的時候,就只剩下一個選擇……對我而言,就是專心去做需要做的事。
「拿這個個案來說,這些可憐的婦女並不需要我們幫忙所有的事情,但起碼有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需要靠我們幫助,她才能繼續生存、繼續奮鬥。再看看這裡的轄區官員(指當地政府的某行政人員),他並不是壞人,但是他連為那些無法安置的難民登記都做不到,因為政府根本無法承諾提供服務,他很清楚政府的情況,只好當作那些移民和難民根本不存在。
「然而就像我提過的,這個傢伙並不差,他是個優秀的人才,從美國的大學畢業回來,知道有哪些事情該做,但是卻被行政體系所羈絆,以致什麼都不能做,如果他逾越了上級長官的指示,從此以後就得不到任何的行政資源,更糟的是,他被賦予守護國家資源的責任,但他同時也需要生活啊—多可憐的靈魂啊!他的薪水完全不足以維持生活,所以得找機會將公家的錢放進私人口袋裡,為了妻小,他必須這麼做。他是真的想有所作為,但是靠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將這樣的人視為外在的助力,像他就是一個很有潛力的合作夥伴,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曾經和比他差太多的人合作過……我會強烈地讓他還有那些不及他開明、善意的官員們知道,我需要為那些生病的、挨餓的、受到驚嚇的,以及住在街上和臨時屋的人……提供最起碼的生活所需,『別拿那些我已經知道的規定來教訓我,你很清楚那些我都懂;別用那些政治正確的話語來逃避責任,看在老天的份上,聽聽這些可憐的人說些什麼;這些婦女很清楚她們的需要,她們會告訴你;你知道那並不難辦到,即使在這樣可悲的情況下,你也可以做些好事;我是個很容易合作的人,我不會和你作對,不製造任何威脅和問題;還有,所有的功勞都會是你的,你甚至可以以贏家的姿態出現。如果這個方案成功,這些人成功地擺脫絕望的困境,你也會從中得到好處,到時我絕對不會阻止你。不過請不要現在就回絕我或置之不理,我可以提供協助,但如果必要的話,我也可能會製造麻煩。所以,我的朋友,讓我們一起來完成它吧!』」
堅定的話語中,帶著對於現實的體悟,以及懂得如何將之付諸實現的藝術;而說話時的語氣,聽來如此柔軟又帶給人希望。原本令人感到嚴肅的兩件事—專業能力與個人理念,在這裡被輕鬆幽默地帶過,讓這段話更具有感染力。
【延伸閱讀】
《照護的靈魂:哈佛醫師寫給失智妻子的情書》凱博文(Arthur Kleinman)著
《談病說痛:在受苦經驗中看見療癒》凱博文(Arthur Kleinman)著
《醫院裡的哲學家》李察.詹納(Richard Zaner)著
《醫院裡的危機時刻:醫療與倫理的對話》李察.詹納(Richard Zaner)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