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蜜蜂出現在杯口。
身形細長,複眼反射出一眼就能望穿格局的房間,觸角探查的擺動,感知空間裡的偏振光,是從關不緊的窗縫間唯一遞進來的微弱光線。振翅時發出如同精密儀器的頻率,卻總是悄聲無息地消失,畢竟這間用老舊都還不足以形容的公寓,滿佈能夠輕易藏身和逃出的縫隙。
後來的一個星期,蜜蜂越來越頻繁的出現,今天早上起床後,發現一隻側身倒在床單上,已經死了,我把牠用兩支指頭的前端捏起來,沒有任何重量,走到樓下放在裝滿乾裂廢土的花盆裡。
半年前被投資詐騙了幾百萬元。一半以上是從銀行信貸借來的,我直到如今都不敢細算匯出去的金額,當警察清楚明白的告訴我這就是詐騙的時候,我身邊所有的光線、聲響、色彩都瞬間被抽空,我機械式的走完報案流程,滿心只想立刻回家,把燈光全部關掉躲進黑暗裡。
接下來的半年,比起我彷彿總在無盡的大浪中隨波擺盪的失序,案情毫無進展。
思想被割裂成好幾個碎塊,各自運作。有時我覺得錢只要再賺就有,怎麼可以被這些敗類毀了整個人生。有時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生活僅剩賺錢還債,其他的事物都已經傾倒枯竭,連提起「未來」這兩個字都倍感吃力。直到我連想要喝一杯路邊攤三十元的紅茶都要逼自己打消念頭的時候,我從原本的社區大樓搬到這間屋齡將近五十年的老公寓。
這裡空間緊迫、設備破舊、採光不良,空氣中瀰漫混濁不清的濕黏氣味,電線隨意纏繞,除了非常便宜以外幾乎沒有任何優點。
剛搬來的第一天,我把食指穿過門邊破裂的牆縫,想著要怎麼遮住這個破口的時後。一個大概小學一年級的女孩從狹小的前廊模仿芭蕾舞姿轉了三圈半到窗邊,天花板僅用一根電線吊著的日光燈打亮她瘦小的身形。
散亂的馬尾,上衣穿著圖案模糊不清的迪士尼公主T恤,轉圈的時候粉色紗裙邊的脫線也一起飄揚,她看見呆站門邊的我,只笑著說她同學家裡,光客廳就可以轉十二圈,然後自言自語似的說她要趕快走了,社區中心的電腦很搶手,晚一點過去就沒得玩了。
她們一家四口住在我樓上,晚上躺在只鋪著一條薄被單的床板,想著樓上跟這間房的格局幾乎一樣,要如何配置四個人的物品跟空間?
只要小女孩發出較大的動作跟聲音,隔板就會跟著晃動,還有穿透一樣清楚的電視聲和各種對話,妻子在抱怨擺在窗邊的調味料瓶蓋又被老鼠咬破,二女兒尖叫著要姐姐把腳縮起來,不然她沒辦法去廁所。
約莫八點時,他們終於吃完了晚飯,接著傳來了微弱的生日快樂歌,慶祝二女兒的九歲生日,吃完了蛋糕女孩們似乎終於累了,心滿意足地為我換來了短暫的安靜,我翻了個身,看著我只用月曆紙貼住的裂縫透進灰暗的光線,彷彿現在的我只能用這種廉價又無效的方式補強所有無法還原的破洞,明知我今晚一定會無法順利入眠,我還是緊閉起眼睛。
一切都只是暫時的,我只能一直對自己這麼說。
母親傳來不知道多少通關心的訊息,我都沒有勇氣點開讀取,甚至想把所有的通訊軟體卸除,任何訊息通知都會讓我敏感的想起跟詐騙集團周旋對話的日子。
生活裡沒有持續再遞來什麼,當我什麼都繳還不出之後,只留下險境,以及在險境裡掙扎,掙扎著不再落入更深的艱困之中。
我開始把已經死掉的蜜蜂收集在玻璃罐裡,一個月就有二十四隻,某天我要出門上班的時候,親眼看見有兩隻從我床頭牆角的黑色洞隙裡飛出來,我把耳朵貼在牆面,想要聽見蜂王發出宣告自己統領蜂群的「嘟嘟」聲,巢穴裡只予許存在一個蜂王,其他都必須繼續禁錮在六角形的巢室裡。
牆壁裡應該是暗藏了一個結構龐大、遵守著嚴酷紀律的蜂巢,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就像樓下的水溝蓋上總飄散出貓咪排泄物的惡臭,我也從沒有想過要趕走牠們,只想著這個邊緣有無所不在的被驅逐之物,跟我一起分食這種靠著殘渣度日的生活。
夏夜這間房總比外面的平均溫度高上三~四度,每天捱到清晨五點疲憊臨界到最高點才能昏沉睡去,約莫早晨八點就睜開眼,無法再睡,睡眠時間大量的流失,整夜跟焗熱與從四面八方鑽出來圍擊你的木蝨對抗,每隔三十分鐘就要換一次位置,打開窗天井混雜的臭味又會灌進來,大概是有東西堆積著長期生霉腐化的濃厚酸臭味,要平躺膝蓋一定要稍微彎曲,腳尖才不會抵到牆壁。
不管怎麼挪動翻移身體都會有某個部分無法貼合而懸空,每天都在損耗腰骨的承受力,我只能去公園的涼亭待著或在打工結束後回到家,還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勞動。自製收納空間,在床板下塞進三層櫃,加裝抽風機和鋁製的風管做出簡陋的空調,收集過期的雜誌遮住油漆剝落的牆面,為這個永遠連舒適都談不上的地方,用最後的力氣抵抗所有的無能為力和徒勞。
「你會打呼嗎?。」
在經過同一層第三戶的老伯門口時,他把頭探出來問我,他的房間並沒有對外窗,所以從我搬來至今從沒見過他關門,說那個是門,其實就是個舊到看不出原本色系的塑膠拉門,再加上鎖扣而已。
我剛從公共浴室走出來,一臉茫然,瀏海懸掛著水滴,全身的水氣馬上被濕悶的空氣蒸散,為了稍微沖去皮膚上黏膩的汗漬,我還是沖了澡,因為沖下來的水要收集在塑膠盆裡,我才能去公用廚房的水槽裡洗衣服。
幾次經過他門前,看他擺在已經有點傾斜的兒童習字桌上的飯菜,只有幾葉高麗菜和一小碟酸菜配罐頭,碗裡是濁白的清粥,身形消瘦單薄,皮膚貼平著清晰突起的骨節,灰皺的背心像用過的塑膠袋一樣垂掛在身上,坐在床尾邊微微仰頭,看向那台舊型手提電視的位置。
他的空間和這裡每一間的格局都一樣,狹長侷促,沒有接引採光也不通風,私人物品都堆疊靠牆跟佈滿腳邊,那張單人椅剛好和他一起嵌進一個位置,椅子下堆疊著破爛的筆記本,藥袋裝滿過期的藥,掉落的水泥塊和壞掉的電器一起堆在角落,電鍋裡放著蒸到乾硬的炒飯,賤人有賤命,是他的口頭禪。
「你身體好,可以走個四十分鐘去市立圖書館睡覺,夏天我常常去,那裡有冷氣,如果會打呼的話,圖書館的人會來趕,影響孩子讀書啊!也不能怎麼辦,換個地方等他走了再睡下去就好。」
我有點戒備的對他點點頭,反射性的浮現他是想嫌我太吵的念頭。在這個被現實抽取到真空的地方,讓人無法相信存有善意可以仰賴。而我已經習慣在這裡總是只能交流這種粗淺的對談,談手中這些僅存的、稀少而無用的一切。
他舉起少了食指跟大拇指的右手搔抓左手腕上密集的紅腫,那個痕跡我再熟悉不過,我的大腿內側出現了整排,都是頑強繁殖力又密又快的木蝨咬的,我把自己塞進他房間裡唯一還能站立的角落擦拭頭髮,什麼也沒有說,不多餘的探問任何事,尤其是關於來到這裡之前的過去,是住戶之間蛛網共生一般的默契。
接著他問起了我的生日,我想起他總是會坐在樓下的彩券行,攤開翻的破爛的算牌秘笈,跟旁邊永遠沒有半個客人的舊租書店老闆聊天。
我小聲的回答自己的生日之後,眼眶瞬間被淚水模糊,他沒有發現或只是當作幫我保守秘密一樣默不作聲,在算牌本上寫下一組號碼。
走之前他給了我一本影印裝訂的手寫食譜,說這些都是他的家鄉菜,像小學生一樣的字跡寫滿了菜餚的備料卻沒有記述任何調理程序,我走回自己的房間,隨手塞進塑膠櫃裡,總有一天也會把它當成垃圾丟掉吧,連同這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伯,微不足道的存在證明。
我把燈熄滅,樓上再度傳來微弱的生日快樂歌,今天下午遇見女孩時,她說爸爸終於買了一台二手的電腦,想讓越來越沉默寡言的姐姐開心一點,小女孩已經十一歲了,而我又在這裡度過了一年。
我躺回床上聽著牆壁裡傳來細碎卻從不停歇的噪音,把身體捲成一個背向一切的安全姿勢,想著這也許是,蜜蜂把死掉的工蜂從巢穴裡推出來的聲音,他掉落下來的樣子,跟我一模一樣。
一切都只是暫時的。
就像搬來這裡的第一個晚上,我對自己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