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文閱讀:〈英雄的系譜——超級英雄、西部牛仔與中國武俠(上)〉) 困境要由外人打破。西部片由另外一批新人,迎來新的改造。對於非美國本土的觀眾和創作者而言,種族衝突的糾葛歷史,並不是這個類型的魅力所在——充滿異國魅力的邊境、直接的暴力與色情、拓荒時期的陽剛和新生氣息、風格化的人物與世界觀,才是他們汲取的養分。 於是,以賽吉.李昂尼為首,大批的義大利式西部片應運而生。擺脫了歷史的窠臼,這些電影暢快淋漓、浪漫陽剛、懷舊粗礪、快意恩仇,剝去了美國文化的脈絡,得到了存在於幻想世界的新生。最能代表義大利西部片精神的,我認為是《狂沙十萬里》的這段台詞:「未來與我們無關,現在也是。」 不再與當代對話,那是一個消逝時代特有的浪漫史詩。賽吉.李昂尼等人以異鄉人的視角,在西部片黃金時代之後,與許多性格男星如克林.伊斯威特,開創了西部片的另一個榮景。 從相信自己是正義,到陷入迷惘,再到逃避,西部片依然沒有回應它的使命。於是,到了再下一個階段,西部片終於面對自己曾經的罪惡。 在《與狼共舞》中,白人與印地安人角色完全顛倒。白人是殘暴的入侵者,破壞了印地安人古老靜好的家園。而作為映照美國的「它者」,印地安人搖身一變成為高貴的野蠻人,保有著高尚而純粹的人性。在印地安人部落長大的白人女孩,從需要被營救的受害者,轉變成為溝通文化的橋樑。而主角,則從北軍的戰爭英雄鄧巴中尉,翻轉成為信仰印地安文化的「與狼共舞」。在隔了接近半世紀之後,美國文化開始有足夠的距離去反思曾經的傷害。 而在克林.伊斯威特身上,我們看到更深刻的自省。《殺無赦》,是對於唯力是視的血腥過往的反思。而《經典老爺車》,更將場景搬到城市當中,重新演繹一次種族衝突的當代美國。克林.伊斯威特從過去殺人無算的神槍手,如今成為垂垂老矣的韓戰老兵。他對著苗族的小男孩告解,說自己曾經在戰場上殺過無辜的男孩。最終,老牛仔再一次奔赴沙場,拔出他曾經沾滿鮮血的神槍贖罪。 終於,西部片完成了它自己的使命,但也走入了式微。這彷彿是所有類型發展的宿命。從一開始與主流價值符合,開創盛世;接著與主流文化矛盾,陷入瓶頸;再來與主流文化抽離,只提取浪漫元素進行革新,最後,在主流文化已經除魅之後完成贖罪,然後消逝。它與它的正義與罪惡一起被放到圖書館的典藏裡,失去當代的共鳴。 縱使往事俱矣,但是西部片依然流淌在美國電影的血液中,這些命題和衝突,在其他類型得到新生。《復仇者聯盟》和《ID4》,不就是將入侵者由印地安人改成外星人,而守護家園的團結主題老調重彈;《阿凡達》宛如《與狼共舞》的翻版,只是從印地安人換成納美人,西部換成絢麗的潘朵拉,而文明的殘暴殖民者,和原始純粹的高貴野蠻人,辯證的是同樣的主題。還有《第九禁區》,正如同《搜索者》,探究著「白人/印地安人」、「人類/外星人」角色的交換,映照出來的罪惡和悲哀。 馬丁.史柯西斯說過,在拍攝《沉默》時,他參考的對象是西部片。乍聽之下這個江戶時代禁教的傳教士故事,怎麼和西部片扯上關係?但仔細一想,其實他借用的,依然是一個美國人的視角,前往異域與他者對話的經歷。《沉默》多次借用了《搜索者》經典的門框構圖,而這個尋覓過程中,發現自己想要追尋的信仰,卻被異化成為他者的辯證,又何其類似?其實,史柯西斯許多片或多或少都有《搜索者》的影子,《計程車司機》越戰退役的崔維斯,駕駛著黃色計程車穿梭在都市叢林,手持著槍枝滿懷種族歧視,活脫脫就是一個當代牛仔。而在史柯西斯的首部電影《誰來敲我的門?》當中,男主角和女主角的相遇,就是因為在渡船口一起聊著《搜索者》。 「西部片」縱然走入歷史,但是依然留下了足夠豐厚的遺產,不僅僅是類型要素上能夠如同《西方極樂園》一樣翻玩,在內在精神上,也滋養著其他後輩。 三、【武俠:消逝的武林】 超級英雄的霸業顯然不會那麼快消散,西部片在五零年代開始沒落之後,還是經歷了好幾次的復興。畢竟如一開始舉例,超級英雄片的創作者非常自覺地將商業類型與當代的價值觀結合進行辯證,才能真正與文化進行深遠的對話。 但對我來說,超級英雄與西部片的類型變遷,帶來最重要的啟發,是用來印證武俠的道路。 武俠和超級英雄一樣,是一群擁有超凡能力的非常人的故事。他們許多的能力比起超級英雄不惶多讓。《蜀山劍俠傳》的劍俠們能夠飛昇成仙,飛劍殺人,黃易故事中每每都是能夠製造黑洞,超脫輪迴的神功絕藝。而他們也身負著類似超級英雄行俠仗義的使命。 同時,和西部片一樣,武俠也是侷限在特定時空、特定文化的產物,套句金庸所說的:「我寫武俠小說,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寫他們在特定環境(中國古代的、沒有法治的、以武力來解決爭端的不合理社會)中的遭遇」——除去「中國」兩字,這段文字的古代、沒有法治的、以武力來解決爭端的不合理社會,和西部片那個快意恩仇的不法之地何其相似? 但所差者在,武俠沒有文化霸權的全球行銷,因此無法像西部片一樣走向世界。也無法像超級英雄一樣,和當代文化相思辨,因此逐漸走向式微。 武俠為什麼沒落,要怎麼新生?這是我關心的問題,而我想先問,武俠的精神核心到底是什麼? 《英雄》談的是秦始皇統一天下、《黃飛鴻》系列多談清末民初新舊交替的陣痛、《葉問》總是在和洋人打架、《精武門》更是用中國功夫教訓日本皇軍。回顧金庸的故事,幾乎也脫不開現實世界中的國族、政治鬥爭。紅花會、天地會是反清復明、郭靖誕生自國仇家恨,最終領悟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國族信念。蕭峰困於血緣與身分認同,張無忌是明帝國前身——明教教主,並與蒙古郡主相戀。而胡金銓的《龍門客棧》,也是明朝宦官奸臣迫害忠良的故事。 在我看來,武俠探究最多的,其實是國族與政治的衝突,尤其著重在中國近代,與多國交手之後低落的民族自尊心,是整個民族療癒的創傷症候群。或許在過去這樣的主題是行得通的,但是對於當代觀眾而言,這還是我們關心的問題嗎?現實中的漢族,還是那個備受帝國主義欺壓,需要重建自信的弱小民族嗎? 如果武俠的「漢民族被欺凌,國家內憂外患積弱因而受辱」的核心精神不再引起當代共鳴(至少在台灣),如此侷限的視角也無法推廣到文化圈外,那最終就會和「殺壞印地安人,保護好白人」的傳統西部片一樣式微。 當然,這樣的課題不是沒有人意識到,如同義大利人對西部片進行的改革一樣,古龍之後,他刻意將武俠故事剝去中國國族的脈絡,進行抽象化、浪漫化的處理。這是敏銳的他意識到的改革,也因此他的小說和《狂沙十萬里》那種一人一馬行於天地的悲愴與孤絕的氣質如此契合。而王家衛改編《東邪西毒》時、徐克改編《笑傲江湖》時,也不參考金庸原本的脈絡,進行極為浪漫的自由改編。這樣的視角,確實為武俠帶來了新的活力。或者,如同徐皓峰進行的回歸,將幻想的武俠要素撇除,演繹一個活在塵世的武者,而非高來高去、通天徹地的大俠。 將武俠脫離國仇家恨,在架空的江湖進行著非寫實的浪漫鬥爭;或是將武俠的架空元素撇去,還原一個凡夫俗子的真貌,都是承接武俠衣缽的後繼者,做出的努力。 而另外一種改革,則是更具有比較文化視野的。李安在改編《臥虎藏龍》劇本時,做了一個有趣的工作。首先由台灣編劇進行第一次的改編,接著翻譯成為英文,進行第二次的改編,最後再翻回中文,進行第三次的改編。兩次翻譯的過程中,自然會脫去那些限縮於中國文化的枝葉,只留下能夠引起跨文化共鳴的普世價值。所以在王度廬《鶴鐵五部曲》當中,江湖仇恨、武林爭霸、禮教之防這些元素都被淡化,最為強而有力的主題,是玉嬌龍追求自由的渴望。因此也獲得了廣泛的成功。 這些改革,從「減法」出發,都有效地為武俠尋找新的道路,希望有朝一日,如同《與狼共舞》這樣直面白人罪惡的武俠作品,能夠出現,那或許武俠,又會找到能夠真正與當代社會和自身脈絡對話、批判的核心精神。最後,超級英雄是否會葬送電影的未來?西部片是否就只能做為歷史陳跡?武俠片能否從沉寂中找到新生?我想,答案永遠只會有一個:能夠開創未來的,只有將感動延續、超越時空的好電影,以及充滿熱情的電影人與觀眾。 只要我們還願意相信故事、相信電影。 【釀電影】2018年4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 《這是最好的時代,還是英雄末日?》專題 〈英雄的系譜——超級英雄、西部牛仔與中國武俠(上)〉by 乃賴 〈英雄的系譜——超級英雄、西部牛仔與中國武俠(下)〉by 乃賴 〈未來昔日——美國漫畫的重生、轉化,與改編的困境〉by 桑妮 〈那些看著我長大的超級英雄〉by 陳煒智(Edwin W. Chen) 《釀影評》專欄 〈《一級玩家》:淨化了的宅世界,但愛還在〉by 唐澄暐 【在故事裡投影美好的光】講座側記 〈不多不少的顏色——談電影中的色彩運用〉PART 1 〈不多不少的顏色——談電影中的色彩運用〉PART 2 看更多專為影癡而生的好內容,就一起來支持【釀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