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霸王別姬》:容許我一生未見,卻一世想念

2018/12/2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常想,生為一個九〇後,也許一早便註定要在人生這局大觀園裡吞下無數的茫然與遺憾。直到現在,我仍時常與朋友打趣,說《異度空間》都看到能笑,如今已是百毒不侵,再沒有什麼電影能讓我害怕了。適逢張國榮十五年忌,那些年的經典逐一重回大銀幕,起初《阿飛正傳》看得雀躍從容,誰知道《霸王別姬》卻是望之卻步,想到要走進影廳,心間總有一縷恐懼在飄——是最想不到,卻也最為貼切的、那樣重的字眼。
在影視產業開始飛跑的九〇年代,人人都在往前擠,太多人事物初見時未弄明白如何去看,因此只能是不曾看過。2003 年 4 月,八歲的我在成日輪播的晚間新聞裡拾起一個名字,當時不識得字的重量,放在口袋裡並不覺得沉。很久以後,我終於讀懂「張國榮」三個字,卻已經過頭太遠,只能一邊回頭,一邊被向著前路顛簸,只留下眼眶代我感覺疼痛。
黃金歲月或許是海市蜃樓,但裡頭的人卻是那樣活生生、亮閃閃地走過。作為影迷,喜歡上張國榮實在不是我們的錯。或者說,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影廳裡撞上整個時代篆刻在牆上的痕跡,不得不意識到「那就是最好的」——只是我們來晚了。遲來的死訊不會讓人少痛一些,柔情蜜意未趕到,生死離別已當頭而下。如今張國榮對我來說已不只是一名歌手或演員;我對《霸王別姬》也無法止步於對影史經典的崇拜,總是想往裡走,再一寸寸地把自己撕出來。
戲台上絢縵淒切的英雄美人,光影交錯間的徹悟一笑,熊熊烈火前煎熬的靈魂⋯⋯,看見《霸王別姬》以前,我不知道一部電影能夠懾人到這種地步。一百七十分鐘裡,張國榮飾演的男旦以目光當筆,密密麻麻地寫下對整個人間的怨懟與深愛。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像是一場美麗的惡夢。他從一個容不下他的人間,被賣進了戲園子——另一種硬騰出來的人間,在裡頭失掉了畸零的第六指,哎了一聲,血流不止。曾經穩紮穩打的世界尚未被剷平,另一個世界的經驗先一步灌了進來。這一次,他是戲台上的虞姬,化名程蝶衣。師父終日恨鐵不成鋼,要他學會成全自個兒,甭想如何去活,只管一心一意地唱。
愛情二字或許足夠闡述《霸王別姬》的悲劇,卻不足夠講盡程蝶衣的靈魂。他這一生擁有的太少,於是「剩下」的那些,都成了他拼命「要」的——一個愛人、一個師父、一項志業,這就是他的一輩子。師父耳提面命的「從一而終」,他當真了,卻為此生了一輩子的氣:為何身為虞姬的自己還穿著魚鱗甲,心愛的霸王便能輕易摘下黑旗?名旦對自己「天命」的依恃,掉了個頭,實則是程蝶衣這個凡人對「命運」的無法轉彎。原是攜手並行的兩人,師哥拐進了市井的巷弄,蝶衣還在往前走,此後支撐他生命的原動力已不再是人性,而是那一段段隨時能重新唱起的折子戲——唯有站在台上,才成活——儼然是一個藝術家活進戲裡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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