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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綑著你,困著我》:為男性暴力開脫的電影?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綑著你,困著我》(Tie Me Up! Tie Me Down!, 1989)中的男主角瑞奇,三歲時即因父母死亡被送進孤兒院,十六歲開始因為多次的失序行為進入精神病院,直到二十三歲被法官宣判「沒病」,得到精神病院的「開釋」──佩德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並沒有以畫面敘述瑞奇二十三歲前的曲折經歷是如何促成的,僅透過瑞奇與他人的對話,簡短地帶過瑞奇早年的生命。我們僅能透過這些對話中的暗示,來猜測瑞奇與他人相處過程中的行為為何如此地怪異──不論是瑞奇在精神病院中以肉體滿足中年女性的慾望,單純地因為「喜歡」而接近並綁架了 A 片女星瑪麗娜,或是為了逼馬麗娜就範而毆打她。
都是童年創傷害的?
雖然我們僅看見瑞奇二十三歲之後的行為,不清楚在這二十三年的歲月裡哪些時間點與確切的事件對瑞奇造成了影響,並形塑了他往後的模樣,但是透過對話中的暗示,我們主要可以將瑞奇的行為歸結至一個最根本且主要的原因:童年創傷。單就童年創傷的層面而言,瑞奇童年中所發生的事件,無疑對他造成極大影響:瑞奇三歲即被送進孤兒院,這意味著瑞奇的生命裡缺乏了來自雙親的愛與關照。然而,缺乏雙親之愛並不構成瑞奇「長歪」的最主要原因,畢竟瑞奇在孤兒院和精神病院內的照料仍然是有保障的。只是當我們在開頭看見瑞奇進入院長辦公室、被告知已經獲得出院許可時,女院長將五萬現金交給了瑞奇,並說道:「這是答謝你的畫作,以及那些和你一起共度的激情時刻」後,兩人交纏在一起──如此的行為透露著兩人維持這樣的關係已經有好一陣子,瑞奇更表示,院內的其他護士他也不放過:從修繕門鎖時,瑞奇跟攝影機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護士暗示著性欲的豐滿臀部及若隱若現的乳房之上,即可得知。
因此,由此可知,加速構成瑞奇在出院後以極端的綁架行為來對自己喜歡的女孩表達愛意的原因,除了父母的缺席,更可能來自女院長及院中其他女護士的非倫理對待:在瑞奇的世界裡,不論三歲前是否有原生父母的關照,三歲之後的生活即已經由女院長及其他護士所建立,這意味著瑞奇可能在少年時期即受到女性的性騷擾及侵犯,使得他對於「正常與否」的理解始終是模糊不清的。
當瑞奇被問道出院後的打算時,說道:「找份工作、組成家庭,像正常人那樣。」院長竟回覆道:「你可不是正常人」──這段對話同樣解釋了瑞奇許久之前便已喪失,甚至未曾對普遍的倫理規範有所認知。
至此,對於瑞奇如何成為現在的模樣──年幼時父母的離開,乃至於孤兒院及精神病院期間身體受到女性的侵害,對於愛與性的扭曲──,我們已經相當清楚。接著,我們肯定也會毫不猶豫地將這些前因歸咎至瑞奇往後對待瑪麗娜的方式上,而且這聽起來相當合理:早在創傷概念出現之時,已經有許多學者認為童年時期遭受的創傷與成年時期對待他人的暴力行為,有著一定程度的關聯性。
透過六〇年代早期觀察兒童行為的「波波玩偶實驗」(Bobo doll experiment)的推廣,以及經驗主義式的支持,社會學習理論認為暴力與攻擊性為(孩童)經由觀察虐待行為的原型所習得的。(Neller & Fabian, 2006: 7)
透過以上兩位學者對於大量兒童創傷與暴力行為之關係的研究所做的文獻回顧,這個結論顯然可以通用於許多的社會案例,乃至於大多數電影──不外乎也包含了《綑著你,困著我》。
如同我們前述所提到,未出現在畫面上的、僅以對話中的暗示帶出的兒童創傷,可能造成了瑞奇對於正常與瘋狂的認定發生了倒錯,因此決定在認識瑪麗娜未果後,轉而綁架她,而這些已經跨足犯罪及暴力的行為也可以追溯至童年時所遭到的女性侵害。
都是童年創傷害的!
只是,我們是否能夠基於瑞奇所遭受的「可能的」創傷──此處使用「可能的」作為形容詞,因為瑞奇並不是有意識地認為自己的被拋棄與被侵犯對他造成了「創傷」,以更激進的語彙而言,這些不存在的創傷甚至是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來斷定兒時創傷使瑞奇以綁架與毆打表達愛慕之情,甚至是合理化此等暴力行為?
如同潔西卡.泰勒(Jessica Taylor)所言:
我意識到,當今正有一個學術的趨勢,是透過表明加害者有一段艱難或創傷的童年,以解釋或開脫男性(尤其是針對女性及兒童)的暴力。(Taylor, 2021)
泰勒接著指出,若童年創傷將導致一個人成年後的暴力行為,那麼女性應該毫無疑問地才是暴力份子的多數性別──基於女性在童年時期即已或多或少地經歷不同程度的性侵犯。然而,這並非統計數據所顯示的結果;結果顯示,幾乎所有的罪犯仍屬於男性,且超過一半的罪犯在面臨審判時將自己訴諸暴力與犯罪的緣由歸咎於「童年創傷」。
因此,回過頭來看《綑著你,困著我》,我們可能必須重新思考,當我們看著瑞奇的帥氣而姣好的面貌及身材時,是否也無意間地與瑪麗娜一同在得知瑞奇悲慘的過去時,透過「兒童創傷」來開脫瑞奇的所有行為、原諒他對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當瑞奇試圖幫馬麗娜買到毒品時,遇上了先前同樣以暴力逼對方就範的女子同夥並且被爆揍一頓和洗劫一空。瑞奇返回家中讓瑪麗娜處理傷口時,無意間說道:「這讓我想起我父母。我母親曾經這樣幫我父親刮鬍子,這是我唯一記得的事情」,而瑪麗娜抱住瑞奇痛哭。
當蘿拉意外地撞見被瑞奇綁在自己床上的瑪麗娜,並設法一起逃走時,瑪麗娜反而不想逃跑了,甚至喃喃道:「我愛他。」意謂著瑪麗娜受到瑞奇的創傷所打動,並進而將瑞奇的各種藉口──「我毆打妳只是希望妳不要叫出聲」「我綁架妳只是為了要認識妳」──這些聽上去明顯不合理,甚至已經侵犯了瑪麗娜身體自主權利的藉口合理化了。
暴力是男人的浪漫
更進一步地,我們將《綑著你,困著我》拓展到更多類似的電影及影集,或許便會發現,如泰勒所說,以童年創傷解釋犯罪行為的例子是層出不窮的──如《沈默的天使》(The Alienist)中的精神分析師奎斯勒不斷追尋殺害男童妓並挖除他們雙眼的兇手,試圖拼湊出兇手的模樣──可能是一位不愁吃穿而迷戀男性的紈褲子弟,假藉公益名義而接近孩童的人,或是一位窮兇惡極、凡人無法想像的惡魔──,卻在兇手死亡之際才恍然大悟兇手似乎是基於「童年創傷」,才開始在往後的人生裡進行強迫式重複(Wiederholungszwang),透過不斷地找上當年事件的類似對象、加以性虐待後殺害,以回歸記憶發生當下的情境中(Laplanche & Pontalis, 1988: 78)。只是,事情發展至此,兇手已經死去,許多的孩童也已經死於其手下,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到頭來,我們終究仍無法證實兇手是否真的如精神分析師所說「我們找到的只是一位受傷的孩子」,而僅能憑著模糊的線索來推測兇手「可能」有創傷,才犯下了殺人案。
不論是《綑著你,困著我》或是《沈默的天使》,我們都可以在其中發現一種疑似的、若隱若現的對於創傷的暗示,而且這個對於創傷的暗示同時輕易地成為了我們分析劇中人物的主要觀點;然而,如泰勒所說,若我們仔細地觀察這些經由創傷所引發的犯罪行為,我們將發現這些罪犯的確都是男性,且受害的對象永遠是屬於弱勢的女性或孩童。因此,若我們將綁架犯如瑞奇、殺人犯如《香水》(Das Parfüm – Die Geschichte eines Mörders)的葛奴乙為了重現第一個意外殺死的少女的香味,或是為了追尋失落的母愛,而謀殺了另外幾十位女孩,歸因於童年創傷所致的強迫式重複,我們本身便同樣落入了某種程度上的強迫式重複的情境裡──也就是,我們不斷地以創傷理論,「回歸式」地追逐著某種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創傷暗影,以解釋所有現實與電影中的男性如何發展了這套恐怖的行為模式,並將所有受害、甚至死於他們手下的人──非常巧合地,多數為女性及孩子──遺忘得一乾二凈。
當瑪麗娜因為瑞奇的「貼心」──瑞奇在商店內挑選「封嘴」用的親膚膠帶、牢固同時彈性的繩子,為的是綁住瑪麗娜,好確認後者不會掙脫、同時不會在被綁住時感到不舒服──和失去父母而送進孤兒院的經歷時,她正好扮演了我們的角色、替代了我們的日常工作,也就是透過各種理論與方式研究這些罪犯的行為模式,試圖為他們找到一個他們如此做的理由,而那個終極且始終萬用的理由正是童年創傷。
佛洛伊德的陷阱
於是,如此一來,我們、連同瑪麗娜和她的姐妹蘿拉,似乎通通落入了一個佛洛伊德的陷阱中:讓我們回到人類心靈尚未被視為一門科學,而仍是一片黑暗大陸、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的時代裡。創傷概念的原型──創傷精神官能症(traumatic neurosis)──,以及前述的強迫性重複,皆出自佛洛伊德一生豐碩的研究成果。這些詞彙解釋了這個我們無法理解,甚至於相當大程度上侵犯了我們的深淵。我們迫切解釋、理解、甚至拯救這個不可理解的深淵的努力,因此將它視為一種創傷──然而,若我們將此黑洞視為創傷,那充其量僅是在黑洞的周圍建立起一道牆,上面佈滿了各種替換成創傷的黑洞代名詞及形容詞,可是這道牆永遠不會成為黑洞本身。久而久之,這道牆內的黑洞是否會成為男性的暴力,而這道牆是否會成為保護男性與父權暴力的創傷之牆,是不可知,但是依然可見的──對這些受害於黑洞卻仍強迫自己將之解釋為創傷的無數女性而言,這點再清楚不過了:
綑著「你」──某位可能受創傷折磨的男性──的是創傷,困著「我」──無數位透過創傷來赦免男性無罪的女性──的,也是創傷。
全文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引用及參考書目
外文
Freud, Sigmund. trans. A. A. Brill. 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 New York; Washington: Global Grey, 1920.
Laplanche, Jean & Pontalis, Jean-Bertrand. 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 The Language of Psycho-Analysis. London: Karnac Books, 1988
Neller, J. Daniel & Fabian, John Matthew. Trauma and its contribution to violent behaviour.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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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當時對關係生態與自身位置的思索,其實是我非常虔誠、敬畏又膽小,在還沒有分別、甚至關係還沒成立的當下,就預先收藏了這個時刻,才會珍藏得比你們覺得的友誼開始前還久,才會直到現在如昨日一般記得,為了保留眼淚的新鮮。而我知道我每顆淚水有果核般大小的意義,果核足以藏有一個世界的意義,我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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