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琳賽.蘿涵是相當有潛力的演員,演技很不錯、也主演過幾部好片,原以為她有機會成為 A 咖女星,卻因為酗酒與藥物成癮等等問題而中斷演藝生涯,直到近幾年才漸回正軌。
她評價最好、最成熟的作品,要屬本世紀初的《辣媽辣妹》與《辣妹過招》。這兩部表面上都是青春洋溢的電影,但背後隱藏著成熟目光,以一種過來人的清明,向不再年輕的觀眾群眨眼睛。
《辣妹過招》以校園形式描繪一個小社會,思考每個特殊個體如何面對同儕、以及找到自己的位置。琳賽.蘿涵飾演的主角凱蒂,與父母從非洲回來美國,過去在家自學的她,終於第一次進入校園學習,並從邊緣人小圈圈,進入受歡迎的女王蜂圈子「塑膠一族」(The Plastics)。
通常青少年對「社會化」的單純想像,就是要受歡迎,至少別被排擠,更怕被霸凌。因此總想遮掩比較「奇怪」的興趣或行為,想要跟上流行、從眾,朋友們有什麼嗜好就要一起做,星期四是粉紅日那就只能穿粉紅色!
記得我讀國中的時候,班上會輪流借同學的日本漫畫如《小叮噹》(現在已是《哆啦 A 夢》)、《東京愛情故事》等等來讀,我其實沒有興趣讀,但會為了「合群」一起加入「輪借」行列,我會將漫畫帶回家兩三天、再帶去學校交給下一位,但根本沒翻開過。
當時我的人緣還不錯,同學人也很好,按理講是不用怕被霸凌,但我竟也沒來由地,不想被人知道自己跟他們興趣不同。因此更不難想像,《辣妹過招》裡面這位從非洲歸來、先前在家自學的凱蒂,這個似乎註定要被貼上怪胎標籤的女孩,會如此被「加入塑膠一族」的概念吸引,甚至拋棄從一開始就接納她的邊緣人朋友。凱蒂對於「塑膠一族」各種難理解的規定與習慣,例如對外表過度吹毛求疵、任意傷害別人等等,雖不完全贊同,卻像被灌了迷湯,漸漸變得跟那些女孩一樣。
直到出了大事,凱蒂獲得新的領悟,轉了一輪又回到原來的圈子。她把邊緣人與塑膠一族的生活都過了一遍,終於明白原來世界很寬廣,大家可以各自有一片天,不需要互相排擠與干擾,毋須變成刻薄的「mean girls」(《辣妹過招》的英文片名)才能生存,不同圈子也沒有高下之分,只是不同罷了。
「怕自己太怪而被排擠」這回事,通常長大了會自然消失,只要還懂得相處之道,與人互相尊重,就不用那麼害怕「沒能擠進最受歡迎的圈子」,不同圈子可以有不一樣的過法,感覺自在才是重點。進入大學或職場之後,漸漸會發現,不管自認再怪,世界上總是有人跟自己一樣。
父親老在我的童年時期跟我說,大學生涯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暫時沒有出社會的壓力,又能交到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幾乎就像李察.林克雷特的《年少時代》裡面,主角梅森的老師說的:「我對大學的喜愛遠甚於高中,在大學可以找到同類」。進大學之後,我馬上明白父親的意思,甚至在開學第一天就找到興趣非常接近的同好——最喜歡的音樂劇是《吉屋出租》、最喜歡的華語女歌手是林憶蓮;甚至,出了社會再看高中同學,也發現她們各有其「怪」,只是當年沒在校園生活裡暢快展現罷了。
現在的我,不再像國中時期那樣焦慮,不會為了「融入社會」而勉強自己去看《太陽的後裔》,因為我明白這真的沒有關係。就如《辣妹過招》片尾的意象,每個人終究能在社會叢林裡面找到自己的同伴與棲息地。
在另一部片《辣媽辣妹》裡,則有「母女互換身體」的劇情,產生類似《辣妹過招》那樣的換位思考,但換得更徹底了。琳賽.蘿涵飾演的青春女孩安娜,與母親泰絲在中餐館吵架後,神秘力量涉入,竟使女兒與母親互換身體。她倆自知這瘋狂的故事沒人會相信,只好暫時不動聲色,母女互相模仿、過對方的生活,直到想出解決辦法為止。
第一次看這部喜劇時,我還年輕,看得歡樂開懷,兩位演員模仿對方的違和感令我頻頻發笑。後來,我的兩個孩子接連出生,過著兵荒馬亂的日子,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也換進了父親的身體裡。
《辣媽辣妹》那位卡在母親身體裡的女兒安娜,有天接到牙醫診所來電,提醒要做根管治療,安娜馬上取消預約:「又不是我的牙齒」!年輕時看這段對話只覺好笑,但在生完兩個孩子後,我也終於走上牙爛的路,去做根管治療,在各種酸痛麻感之間,我想起《辣媽辣妹》,也想起已逝的父親。
他是個非常膽小怕痛的人,甚至連抽血都不敢,因此家裡常備著一堆消炎藥、止痛藥等等。他的牙齒也很糟糕,但都不敢做治療,每次一犯牙疼就吞消炎藥。
他常常將肉類咀嚼到無汁,再吐出肉渣,還辯解說「精華都已經吸收進去了,幹嘛把渣也吃掉,浪費胃的空間」,後來甚至連吃青菜都這樣。當年的我不能理解怎會有人吃什麼都要吐渣,直到我自己牙齒也出問題時,才意識到父親那時大概不是為了吸收食物精華,而是他脆弱的牙齒根本無法把食物給咀嚼進胃裡。
偶爾,我生病沒時間看醫生,也會先靠成藥舒緩症狀,彷彿用著父親的身體,吞嚥他吃過的消炎藥、止痛藥,感受他的疼痛,體會那些又難受又不敢去醫院的無眠之夜。
阿莫多瓦的《痛苦與榮耀》有一段,鉅細靡遺地詳述主角漸老之後身體出現的各種痛,包羅萬象到令人忍不住失笑,但若真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噩夢一場。
就這樣,現在的我沒法對著安娜那句「根管治療?太不公平了吧,又不是我的牙齒!」發笑,因為經過這些年,這是我的牙齒了,沒有別的十八歲身體等著我逃回去。
《辣媽辣妹》的安娜驚覺自己跑到母親身體裡時,照著鏡子大哭:
安娜:我好老!
泰絲:妳有種再說一遍!
安娜:我長得像 Cryptkeeper(恐怖影集《魔界奇譚》(Tales From the Crypt)的骷髏頭地窖主人)!
這當然是誇飾,但不可諱言,人變老的過程確實很像從粉嫩的小人兒逐漸變成骷髏。青春肉體是多麼值得珍惜啊!就像《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那位老父的語重心長,「⋯⋯至於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要再看它,更沒有人願意接近」。
而身體的問題,還只是中老年人各式煩惱的其中一大項而已。《辣媽辣妹》對成人責任的描繪,已經算是輕輕放下了,至少換了身體的安娜並不需要忙著洗衣服、打掃、煮飯、洗碗等等,也不用煩惱家中的財務狀況、未來退休時會否晚景淒涼、重症時會否沒人照顧。《辣媽辣妹》這種輕描淡寫,或許是為了保持輕鬆喜劇的氣氛,但已足夠讓歷練較多的觀眾,瞥見中年人生顧此失彼、捉襟見肘的困頓。
大人不是不酷,而是沒有時間與力氣去注意「酷」的事情。他們得付帳單與房貸,以免一家子要流浪街頭,工作疲累不堪卻仍不敢鬆懈,養兒育女、照顧長輩又再去掉半條命。頓時,安娜的煩惱,例如母親沒時間陪她、母親不理解樂團的重要性、母親要再婚、弟弟很煩⋯⋯頓時變得好輕鬆好單純啊。
青少年如安娜,總是戲劇化地對父母喊著「你毀了我的人生!」,但真正「毀了」、「沒希望」的人生,通常是父母的,因為時間、身體健康、責任等等因素,都不站在中年人這邊,他們未來的日子通常比過去還短,身體狀況絕對比人生上半場還差。尤其,夾在長輩與下一代之間,那種「如果自己垮了,全家都要垮掉」的壓力,更是每天壓在心上,喘不過氣。
我還真想換一次身體,過一過安娜的日子,就算只有幾天也好。我會是個知足的安娜,我知道母親不是不在意我,而是肩負太多重擔;弟弟不是可惡的壞蛋,只是年紀還太小;我會很高興母親即將再婚,因為這表示有人替她分擔我無法幫忙背負的壓力。
但我當然回不去了。現在,我努力地撐著家中的天地,希望年幼的兩個兒子只需要為愚蠢的小事煩惱。看著他們認為不能打 PS4 就是世界末日、哥哥/弟弟是世界上最邪惡的壞蛋、催著寫功課的媽媽毀了他們人生,我不禁竊笑。願他們以後能知道,此時多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