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釀影評|《藍色恐懼》:我是你,也不是你

更新於 2020/07/2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今敏在《藍色恐懼》中,以真實與幻想交叉偶像的各種面向,包括對自我的質疑,及對粉絲和他者的互動。偶像與粉絲間的關係巧妙,他們的情感建立在對彼此支持的渴求上;對方的存在是一種需要,雖然不真的存在於身旁,卻影響著各自盤根錯節的生活。電影把兩者置於幾近瘋狂脫序的境地,彷彿某種預言式的警告,要詰問觀眾心裡的價值光譜:你也無可救藥地淪陷了?還是正在趕往的路上?
「偶像是,泥塑的外殼包裹著眾人引頸期盼的玻璃心。」
「未麻的部屋」從現實世界進入網路虛擬,在被窺視的目光下,一點一滴成長茁壯,最後竟是取代本人的意識,成為未麻自己「活過」的依據。剛開始,粉絲汲取偶像(有意無意)透露的資訊,再從中建構出「以他之名」的角色。每個粉絲傾慕著同一個偶像,但各自創建的角色卻有些許差異,例如「我們愛戴的都是活潑開朗的未麻,但只有我能從她嘴角上揚的角度知道她高興的程度,其他人才不懂得呢!」因此,追從偶像成為一件既公開又私密的事;是眾人集體的曼德拉效應,也是個人優越感的臆想。
這些角色雖是以偶像為原型,卻各自發展,長成獨立個體。「Perfect Blue」之所以恐懼,在於這些角色脫離虛實的邊界,滲進真實的生活,妄想代理偶像的存在。電影裡的瘋狂粉絲、經紀人留美、圍觀在攝影機前的群眾⋯⋯每個人對於偶像未麻都有著自我的投射,攪擾著本人迷失在人戲不分的魔宮裡。未麻再也不是完整的未麻,而是每片碎鏡拼湊而成的鏡花水月。
鏡子常被電影運用,作為倒映真實的元素。在《藍色恐懼》中,第一次出現鏡像概念是真實的未麻看見映在車窗上偶像版的自己,剛開始「偶像未麻」只是被鎖在鏡子裡,到後來竟躍出框架,追殺著真人穿梭在都市叢林中。此時,「偶像未麻」映在玻璃帷幕上的卻是想取而代之的留美。這裡面同時涵蓋了未麻及留美的真實與幻想──留美的幻想投射在未麻引以為傲的偶像身分上,而這個身分正是未麻對自我追尋的質疑,質疑著「真實未麻」為轉換職業跑道所做的犧牲和努力。「真實未麻」只能拚命逃,逃開在後面鍥而不捨的(內心的)心魔,與(他者的、粉絲的)視姦。
這場「追逐戰」的終止,是因未麻剝掉有著「包裝」意味的假髮,才使得留美陡然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當留美再度拾起包袱,完成光鮮亮麗的裝扮後,她才能張開雙臂迎接萬盞目光下的激情狂歡。粉絲們的掌聲、歡呼聲就像即將碾壓的貨車,或脫衣舞臺下起鬨的群眾,「蹂躪」著舞臺上的偶像,簡單又粗暴。
不論是被粉絲照相機擁簇,還是困在導演鏡頭底下,偶像都只能處在被觀看的視角裡,才能完整其意義,註定被賦予許多奇思謬想。那些他者的目光投射,是一道道激光灼熱肌膚,逼著偶像褪去華服,現出原形。所以,想要在《藍色恐懼》中找到一個確信的解謎過程幾乎是不可能的;特別是當你執著於扮演福爾摩斯,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劇情,卻總能發現新的蛛絲馬跡。「兇手究竟是誰」或「你是誰」,其實是個鬼打牆的探討,因為誰都能是謎底,卻誰都不完全是。
「粉絲是,高清像素相機聚焦著沙漠裡的海市蜃樓。」
我們可能曾是某個人的粉絲,症狀不一,或輕或重;不論是為何而來,都是一份真心寄託在他人身上,跟著他亂跑亂跳,不肯安歇。那份無處放置的心意,私密得無人能體貼入裡地相印,於是一張張扭曲困惑的臉孔雖然步步貼近,卻終還是無所獲而去。
我忍不住想像內田的心裡活動:
「幻覺又如何?那裡才有妳存在的情真意切;現實又如何?那是沒有妳在內的夢魘。在幻想中清醒,或是在清醒時作夢,又有什麼區別?即便分清真假,還是執著於喜歡妳的初衷──那個甜美卻堅忍的妳,曾經如何照亮我幽暗的心房──只有那才是真實活過我生命中,無人能取代。」
幻想只存在個人思想中,保護妥貼,不受外物牽引,並報以幻者永遠不變的安全感。這種「永遠不變」不僅是指幻想角色的設定,更包括與之實際的關係和距離。當粉絲除下對真實偶像的迷戀,反將愛慕移架在幻想上,便注定放棄現實「以人悲喜」的波瀾壯闊。只要繼續待在舒適圈,追隨著設定好的劇本,什麼也不會更好或更壞;就像倉鼠跑滾輪,追不著也停不下。
想到這裡,腦中忍不住奏起《鐵達尼號》主題曲:「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 You are saf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原來有著相同的永恆命題。
內田守確實是瘋狂粉絲。他的狂熱帶著溺愛的偏執,和誓死效忠的不可一世。他忠於誰?一直以來,他只認定由自己建構的「偶像未麻」。我甚至可以確定,為了使「偶像未麻」從一而終,他能夠獻祭所有,包括自己和未麻本人。他的寵愛自溺又自醉,卻對目標欲望無比清晰。他溺於誰?是那個只存於心裡,此情永不渝的「幻想未麻」;為她建築一個生活空間,鉅細靡遺地填補瑣事間的漏洞。本來真實與幻想相差不遠,內田只需跟隨「真實未麻」,亦步亦趨,就能圓滿虛擬網路中的部屋。當真實脫軌,變成扼殺自己忠愛的「幻想未麻」的罪魁禍首,他不再只是記錄,而是創造,以此抗衡邪惡勢力(真實未麻的生活)的入侵。甚至在未麻本人質疑不定時,曾以假亂真地取代之,反成為既定的事實。
對於偶像來說,粉絲是一個群體的概念。你我他、是男是女,其實區別不大,重要的是我們共同守護同一個體,接受同一份偶像報表,即便可能各自延展成些微不同的角色,仍是一群想像共同體。對於粉絲來說,偶像這個符號意味著認定的價值,當我見到光明星星,那樣奢求卻無法企及,一追再追只能承認:星輝柔柔雖然照拂漫夜,而我只能抬頭望星空,未能捕捉絲毫。
懷著相同「幻愛」的我們,仰望著同一顆明星,那背後代表的認同感與不得不信仰的美好想往,竟是如此地溫熱,靠近。
全文劇照提供:光年映畫

釀電影除了臉書粉絲專頁,最近也設立了 IG 帳號,以及 Line@ 帳號,不同平台會以不同方式經營、露出,並提供不一樣的優惠活動,請大家記得追蹤鎖定!
我們知道影癡如你,要的不只是「N 分鐘看完一部電影」。《釀電影》有最精心慢釀的深度電影專題,一解你挑剔的味蕾。
留言0
查看全部
avatar-img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對身為邊緣的黑人而言,叢林之於文明的邊緣特性對黑人族群產生了嶄新的意義。不同於迷失在雨林中的白人,五人組不論是死亡或者倖存下來,他們皆在曾讓阿奎爾產生幻覺的叢林中達到了精神上的寧靜,在經歷死亡、戰爭與失去後,理解信仰、同胞與世界之愛。這是不屬於「他者」的白人所無法達成的。
《破處》是一次力道十足的生猛嘗試,但在整體方向和調性上都不知道要走向何方,這樣的題材突破令人欣喜,也抓到了我個人認為非常好的核心情感,可惜執導、拍攝上沒有通盤想好自己究竟想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也未能把握主旨訊息,故事開展過度凌亂、破碎,甚至可能讓為了看「性喜劇」進場的觀眾覺得完全不符期待。
躲進夢裡,就能找到對方嗎?躲進時光的鎖鏈裡,就能望見過往的榮光嗎?《幻愛》運用了許多朦朧的畫面,朦朧是美的,亦可以視作夢幻;更甚者,朦朧抹去了「真實」,好似在訴說,所有的真實都是如此不堪,唯有斂下眼,才能抵擋時代的狂潮。
如果《破處》真的是一部青春性喜劇,搞出一具屍體,其實是一件非常、非常硬核(Hardcore)的事情。撇開黑色元素的趣味,或是甚麼對照性愛與死亡的詩意等等、那些非常「大人」的事,兩個青少年的性啟蒙竟然要跟後座的屍臭味掛勾,怎麼想都會洩盡《破處》在談的元陽──如果它真的存在。
「騙子能懂愛情嗎?」婌姬不屑地看著伯爵。「騙子能懂愛情嗎?」秀子冷眼聽著伯爵的告白。角色扮演是虛假的,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在反面的「誠實」,而在於遇到了「我的他/她」之後,才發現,原來我虛假的角色扮演,都是為了等待和成就與妳對戲的情意遊戲。
逐步地,我們藉由分析《痛苦》中的重要段落、理解莒哈絲──那些可能被我們輕易定義為對德國投懷送抱、不潔身自愛、沒有愛國情操的女人之一──最終破譯德佔巴黎的神話。這對於莒哈絲、或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法國女人而言,無疑都是相當必要的。
對身為邊緣的黑人而言,叢林之於文明的邊緣特性對黑人族群產生了嶄新的意義。不同於迷失在雨林中的白人,五人組不論是死亡或者倖存下來,他們皆在曾讓阿奎爾產生幻覺的叢林中達到了精神上的寧靜,在經歷死亡、戰爭與失去後,理解信仰、同胞與世界之愛。這是不屬於「他者」的白人所無法達成的。
《破處》是一次力道十足的生猛嘗試,但在整體方向和調性上都不知道要走向何方,這樣的題材突破令人欣喜,也抓到了我個人認為非常好的核心情感,可惜執導、拍攝上沒有通盤想好自己究竟想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也未能把握主旨訊息,故事開展過度凌亂、破碎,甚至可能讓為了看「性喜劇」進場的觀眾覺得完全不符期待。
躲進夢裡,就能找到對方嗎?躲進時光的鎖鏈裡,就能望見過往的榮光嗎?《幻愛》運用了許多朦朧的畫面,朦朧是美的,亦可以視作夢幻;更甚者,朦朧抹去了「真實」,好似在訴說,所有的真實都是如此不堪,唯有斂下眼,才能抵擋時代的狂潮。
如果《破處》真的是一部青春性喜劇,搞出一具屍體,其實是一件非常、非常硬核(Hardcore)的事情。撇開黑色元素的趣味,或是甚麼對照性愛與死亡的詩意等等、那些非常「大人」的事,兩個青少年的性啟蒙竟然要跟後座的屍臭味掛勾,怎麼想都會洩盡《破處》在談的元陽──如果它真的存在。
「騙子能懂愛情嗎?」婌姬不屑地看著伯爵。「騙子能懂愛情嗎?」秀子冷眼聽著伯爵的告白。角色扮演是虛假的,但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在反面的「誠實」,而在於遇到了「我的他/她」之後,才發現,原來我虛假的角色扮演,都是為了等待和成就與妳對戲的情意遊戲。
逐步地,我們藉由分析《痛苦》中的重要段落、理解莒哈絲──那些可能被我們輕易定義為對德國投懷送抱、不潔身自愛、沒有愛國情操的女人之一──最終破譯德佔巴黎的神話。這對於莒哈絲、或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法國女人而言,無疑都是相當必要的。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本文探討了複利效應的重要性,並藉由巴菲特的投資理念,說明如何選擇穩定產生正報酬的資產及長期持有的核心理念。透過定期定額的投資方式,不僅能減少情緒影響,還能持續參與全球股市的發展。此外,文中介紹了使用國泰 Cube App 的便利性及低手續費,幫助投資者簡化投資流程,達成長期穩定增長的財務目標。
Thumbnail
從宣傳企劃開始就主打「純愛」的《花束般的戀愛》,沒有過度的煽情。用各種貼近日本當代流行的事物,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拉扯的壓力,讓年輕觀眾產生共鳴。那些看來美好的愛情,如同花束,知道它仍會有凋謝的一天。但看過它最美的樣子,凋謝後,偶爾會在紅燈前憶起那個吻;偶爾會在細雨夜,憶起那個擁抱。
Thumbnail
《你的名字》是一部典型的愛情電影。說它是典型是因為其骨架上於一般觀眾來說,仍是刻板的愛情故事:「不論經歷了多少苦難,男女主角最終還是會在一起」,挫折只是讓這段愛情故事看起來更「堅定」而已。但新海誠巧妙的運用了兩條不一樣的時間線,去加深男女主角無法真正在一起的橋段,讓觀眾在「期待」其相遇時,不斷地錯過
Thumbnail
《我想結束這一切》改編自伊恩里德的心理驚悚小說,由查理卡夫曼執導,描述露西一直對她跟男友傑克的關係感到疑慮,但還是一起踏上拜訪他父母的公路旅行。在抵達傑克父母家後,屋子裡發生的種種怪事都令露西不安……。 
Thumbnail
【2020臺灣國際人權影展】人們常以為這世界讓他失望,好像有什麼人欠他們一個更好的世界。但忘了這世界與我們有關亦無關,老實說,我們頂多算借住在這世界,無論看多少,拿多少,世界分秒都在與我們告別。它看似包圍我們,但我們不可能快速改變它,誰都只能路過,認為這世界不完美的,多少是不敢正視自己缺陷的不勇敢。
Thumbnail
《牠 第二章》相較於續集電影更像是下半場,片中同時具備結局和起源的完整敘事。若說第一集是在敘述恐懼的形成與面對,第二集則是在問著已經成長的我們,「恐懼,是消失了?還是隱藏了?」
Thumbnail
《犬之島》片中,拒絕成為家犬的流浪狗「老大」,令人想起《超級狐狸先生》,既想成為居家好男人,又想保有野性(自我),牠與三個農夫的戰爭其實是試圖釐清「我是誰」的努力。而在《犬之島》,阿中提到:我們是誰,我們想成為怎樣的人?那是對自身(人類族群)的提問,也是導演派給老大的課題,牠要成為怎樣的「自己」?
Thumbnail
唯有允許,能在「是要說出來,還是死比較好」的抉擇裡,在皮亞韋戰役的雕像前用三次「因為我希望你能知道」的呢喃,繞回彼此眼前。
Thumbnail
本文探討了複利效應的重要性,並藉由巴菲特的投資理念,說明如何選擇穩定產生正報酬的資產及長期持有的核心理念。透過定期定額的投資方式,不僅能減少情緒影響,還能持續參與全球股市的發展。此外,文中介紹了使用國泰 Cube App 的便利性及低手續費,幫助投資者簡化投資流程,達成長期穩定增長的財務目標。
Thumbnail
從宣傳企劃開始就主打「純愛」的《花束般的戀愛》,沒有過度的煽情。用各種貼近日本當代流行的事物,在夢想與現實之間拉扯的壓力,讓年輕觀眾產生共鳴。那些看來美好的愛情,如同花束,知道它仍會有凋謝的一天。但看過它最美的樣子,凋謝後,偶爾會在紅燈前憶起那個吻;偶爾會在細雨夜,憶起那個擁抱。
Thumbnail
《你的名字》是一部典型的愛情電影。說它是典型是因為其骨架上於一般觀眾來說,仍是刻板的愛情故事:「不論經歷了多少苦難,男女主角最終還是會在一起」,挫折只是讓這段愛情故事看起來更「堅定」而已。但新海誠巧妙的運用了兩條不一樣的時間線,去加深男女主角無法真正在一起的橋段,讓觀眾在「期待」其相遇時,不斷地錯過
Thumbnail
《我想結束這一切》改編自伊恩里德的心理驚悚小說,由查理卡夫曼執導,描述露西一直對她跟男友傑克的關係感到疑慮,但還是一起踏上拜訪他父母的公路旅行。在抵達傑克父母家後,屋子裡發生的種種怪事都令露西不安……。 
Thumbnail
【2020臺灣國際人權影展】人們常以為這世界讓他失望,好像有什麼人欠他們一個更好的世界。但忘了這世界與我們有關亦無關,老實說,我們頂多算借住在這世界,無論看多少,拿多少,世界分秒都在與我們告別。它看似包圍我們,但我們不可能快速改變它,誰都只能路過,認為這世界不完美的,多少是不敢正視自己缺陷的不勇敢。
Thumbnail
《牠 第二章》相較於續集電影更像是下半場,片中同時具備結局和起源的完整敘事。若說第一集是在敘述恐懼的形成與面對,第二集則是在問著已經成長的我們,「恐懼,是消失了?還是隱藏了?」
Thumbnail
《犬之島》片中,拒絕成為家犬的流浪狗「老大」,令人想起《超級狐狸先生》,既想成為居家好男人,又想保有野性(自我),牠與三個農夫的戰爭其實是試圖釐清「我是誰」的努力。而在《犬之島》,阿中提到:我們是誰,我們想成為怎樣的人?那是對自身(人類族群)的提問,也是導演派給老大的課題,牠要成為怎樣的「自己」?
Thumbnail
唯有允許,能在「是要說出來,還是死比較好」的抉擇裡,在皮亞韋戰役的雕像前用三次「因為我希望你能知道」的呢喃,繞回彼此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