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山修司曾於自傳中說,自己年少時期的三個地獄,是日本寺廟裡的地獄圖、二次世界大戰時青森被空襲的景象,和母親與陌生男人交媾的畫面。這三個地獄任一個都夠可怕了,加在一起、三個影像互相融合形成各種變體,那景象想起來更慘不忍睹。可以說,經歷這麼恐怖的地獄的寺山修司,竟因此起了某種殘酷又幽默的玩心,竟想以地獄作為素材,成為自己噩夢的主宰。如果要一生被這些地獄糾纏,還不如繼續創造更多地獄,讓「恐怖」中的美感去表現恐怖──這大概就是我心中寺山修司電影的樣貌。
地獄、戰爭與母親不斷在寺山修司的作品中以各種形式出現,而其中「母親」與「不倫的性愛」更是最常被使用的場景與符號。以下將以寺山修司的自傳和其作品,來開展母親符號的意義。
自傳《我這個謎》裡面,寺山修司在名為〈時而像是無母的孤兒〉這一篇章中問道:「親人的關愛究竟是什麼呢?這個疑問總是困擾著我。那對於家母而言,幾乎是命中注定,但是對我而言,卻是純屬巧合。」這段話是每個普羅大眾心中都曾發出過的疑問,人人都渴望親人的關愛,卻又在其中感受到缺乏。
缺乏是來自於擁有,於是真正的問題是:是什麼時候,一個甫出生人類被告知自己有一個母親?大概是嚎哭被安撫、肚子被填飽的那一刻吧?即使沒有母親的人,要活下來,身邊一定也會有個照顧者。於是可以說,我們活下來的時刻,就產生了對母親的依戀,而這個依戀甚至超越了對象,成為一個註定要成為缺乏的位置,因為再怎麼完美的母親都會隨著時間老去、死去,也不可能在所有需要的時刻提供母乳。
《田園死神》詩集與電影裡都有這麼一首詩句:「這裡有木匠街、廟街、米街、佛教街,但是小鳥,這裡不是有條可以買老母親的街嗎?」寺山修司在試圖將不可取代的母親變化為可取代、可買賣的物品,像是從理型中發散出來的分身,可以討價還價、可以玩起「拼湊家庭」。但是不論如何在影像中創造無數分身,成長過程對母性與母親的需求也不會被滿足。
這是其電影中亂倫與妓院情節的來源,透過將慾望與索取的對象替換、進行排列組合,這些碎片其實只是拼湊出完整母親的徒勞,一個無盡的尋找。《草迷宮》是寺山修司拍完幾部長片以後又拍的五十分鐘影像作品,裡頭的青年男主角一直在試圖回想起母親唱過的一首歌,他在各處詢問,也在妓院詢問每一個遇見的女人,每個人都唱出了片段,卻總唱不到他要的那句歌詞。
妓院的意象也與現實中母親作為色情工作者有關。雖然與母親的相處從離開故鄉之後就斷斷續續,但在拜訪母親的時候,那些他眼中的母親生活場域,最後也變成了電影中的場景。也許他看見的比他願意用言語表達的多許多,《草迷宮》裡面的妓院最符合現實想像,後來到了《上海異人娼館》則是記憶的再創造了。能有這麼多妓院想像,那些母親年輕時作為性工作者的樣貌必定是深埋在寺山修司的眼角,而自傳中,他只用了〈鬼子母〉這個篇章簡短地描述了母親在妓院的樣貌。
愛說謊的寺山修司在自傳中也依然在說謊,許多他寫過的事情,後來被親戚們斥為無稽之談,而他自己本人也並不避諱去承認自傳中的不實。不實與真實的界線早在他決定要成為地獄的創造者時,就被模糊了。於是讀者也無從得知,那些在他人生中各處出現的、尋找母親的戲碼,是否真過於電影中的戲碼。不過至少一個很清楚的感性呼告透過這些影像配置被傳達了,即一種來自背叛的「驚恐」,一種前面所提到、出生之時就被給予的全能母親,竟在經驗中被證實為虛假的。
自傳中他提過這麼一個尋找母親的「場景」。在「巡迴藝人的紀錄」項目下的一篇文章裡,他紀錄自己去看了《石童丸》。劇中有個演員飾演石童丸母親,他去後台找到這位演員,他就想當著這位演員面叫她一聲「媽媽!」但是沒想到這個演員竟然是個聲音尖細的男人!
不停地尋訪、不斷地再創造,將母親、不倫之性與地獄圖結合,寺山修司都是為了標誌、甚至榮耀母親缺席的存在。但每創造一個新的影子,那影子的主人似乎就更退居幕後,最終,他甚至為自己的母親創造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感。許多人以為,他的母親早就去世了。
於是他也說,《田園死神》就像是他為母親挖的墳:「八千草薰飾演的美麗人妻、春川真澄飾演的空氣女、新高惠子飾演的疏散女童,這些女人作為『家母形象的分身』,看起來像是引誘一名少年進入的迷宮。實際上,說不定我是使用三十五釐米攝影機,匆匆地蓋了家母的墳墓。」
他一次次地談到、或以影像創造與母親的「訣別」,事實上,這樣離經叛道的寺山修司,自始至終都沒有真的拋棄母親。相原英雄(Aihara Hideo)拍攝的紀錄片《寺山修司:明日在何方》當中,其義弟森崎偏陸就曾提過,一開始認識寺山修司時,很難想像會寫出〈勸離家〉那種當時撼動日本青少年內心世界的他,竟會是一個身邊有母親又有老婆的人。另一位資深編輯則談到,每次為了工作要出國遠行,寺山修司為了不讓母親擔心,竟會踏雙拖鞋就出門,好像他只是要去路口買包菸。
不管在作品當中殺掉母親多少次,他終究無法真正殺害母親。而創造的奇想需要現實的土壤。這是他在《田園死神》裡面呈現給觀眾的自我反思。「如果你不能操控自己的夢想或者編輯自己的記憶,你就仍然不是個真正的創造者。」片中他是對自己說、也是對未來的創作者喊話。
電影中,電影本身的創作者以自身回憶拍了電影,卻不滿於回憶的美化,於是跑回過去,要年少的自己做到當年沒有做到的事:「殺了媽媽吧。」但這年少的自己卻反叛了。幸虧這樣的自我反叛,讓寺山修司一次次地將弒母的慾望轉化為奇想,讓慾望永遠停在幾乎卻未完全被滿足之處,才成就了這些創作;也可以說,不論生命是命中注定還是純屬巧合,他真是大大地利用了個人帶著愛戀的悲慘,將之以地獄、以噩夢的形象展示,才能對母親、對世界做迂迴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