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曾擁抱炸彈

小時候我曾經用嘴巴吹過氣球，但是不論我怎麼吹，氣球總是吹不起來。有人說我吹得不夠用力，有人說我沒有把氣吹到氣球裡面，有人則說我吹的方式不對；可具體該怎麼把氣吹進去、吹得用力、吹的方式，我都聽不太懂，也無法理解。我的腦袋就像是一組數學公式，卻被迫要解析克蘇魯混雜SCP以及古代神話那雜亂的情感故事，所混合的龐大渾沌體。

但即便我不會吹氣球，小時候我倒是蠻喜歡氣球的。記得有一次去某個園遊會的活動，看到握著一大把氣球的叔叔手中有恐龍造型的氣球，我就吵著跟媽媽說想要一個。我真的很愛這種不能把玩、但是拿在手上可以開心一整天的東西。

即使我知道氣球會爆炸。

凡事都得學會忍耐，這在二十年前的傳統教育美學裡是被最為推崇的美德之一。在小的時候，我們考試考不好，被罵是理所當然，因為那代表我們不努力、不上進，沒有用心在課業上，死不應該的；但，當我們考試成績偶然「考好了」，我們也不見得能夠得到鼓勵或支持，因為在好不容易取得好成績後，我們聽到的下一句話是「繼續加油」。

繼續加油，繼續到哪？我不知道，我很迷惘。但，父母或者學校師長們總是會要求我：「成績考好了也不要炫耀，要懂得謙虛。」可轉過頭去，卻又開始稱頌那些總是排名前幾位的同學，成績好，頭腦好，絕對能給他們家族光宗耀祖，你們都應該跟他們學習；很想說點什麼，比如「我又不是他」，畢竟我們真的不是他，我們是不同個體、不同人。我們的腦袋思維與人體組成，都不一樣；但是在大人耳裡這樣的話語絕對刺耳的。他們會解讀為「我們不想努力」然後苛責我們。而我們只能默默忍耐著這種壓迫。

小有成就，得不到稱讚，只有要求不容制止的努力與謙虛；任何壓力與責備，即使有些是不合理的，但我們只能承受。

只能「忍耐」。

很遺憾吧，在大人的肉眼裡，沒看見一顆小小的，扁皺的，以皮肉與血管組織的氣球，正在膨脹。

而灌注氣球的，是小孩子們默默吞下，讓稚嫩的幼體死去後脹化產出的屍氣。

國小六年，國中三年，高中三年。若是照著普世教育觀念來看，這十二年的教育歷程，基本上是每一位小孩都必然會經歷的學習之路；這十二年，為了準備升學考試，我們積極讀書，所有視線所有思考，都聚焦在死冷白紙上的數字。

為了讓數字好看，一天二十四小時，我們有將近十四、十五個小時是被排入與「提升數字」有關的考試準備、課文預習、作業還有補習。在我們南投小鄉下，補習可以補到晚上八、九點，基本上已經很晚了。直到我升上大學去到都市區域後，才知道都市裡的孩子補到晚上十一、十二點都是常態。有些人半夜甚至憑藉年輕氣盛，半夜只睡四小時，凌晨四點就起床讀書了，所以他們一天耗費在「休息」的時間比我們還要短。

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二年來的每一天、每一刻，我們除了苦讀之餘，也在忍耐。忍耐，不讓酣眠之意侵擾我們的視野與心智。因為誰也不知道這一睡下去，會不會隔天就天亮了？會不會錯過惡補作業與考試的機會？會不會後頭有個人看到我們打瞌睡，揮來就是一巴掌、一棍子，朝我們的後腦勺敲下去；忍耐，讓大人們那羞辱的話語任由「教育」來合理化。

你是智障，你是低能，你是糞坑裡出來的蛆蟲，你是丟你全家臉的廢物，你是父母不知道生下來幹嘛的垃圾──這樣的苛責，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家庭，都任其合於教育理念坦然接受。無力求救，只好獨自承受；忍耐，忍奈內心那開始嘲諷自己的「心聲」。我們開始數落自己的不是與無能，因為大人都這麼說我們，他們是對的，所以無法達成標準的我們，自然也得接受自己就是這麼沒有用。

貶低貶低，不斷貶低。把自己看得比任何人還要低賤，比畜生低賤，比蟲子低賤，比海洋裡的生物或者大自然的細菌還要低賤，我們甚至沒資格跟牠們比較誰是低賤的，搞不好我們連談資格的資格都沒有。

然後我們繼續忍耐。

忍耐。在內層的負面自我與外層的大人合擊夾攻之下，我們忍耐到極限。結果等我們有一天，從這般煉獄苦海中的折磨痛楚下脫離了，自由了，呼吸到新鮮空氣了。

我們有擁有的自由嗎？我們有資格擁有這些嗎？我們真的能夠享受這種解放、可以任由自己作主的人生了嗎？

不，我們沒有。即便我們的身體擁有它、甚至沉浸它了。但是我們的內心沒有。

此時的血肉氣球，已經填充完成。會不會爆，什麼時候爆，沒人知道。但是一旦炸開，它會造成的傷害，或許是整個社會無法承擔的。

所以成了炸彈。

有些人很幸運。因為他們在磨練人生的過程找到了能夠消解氣球的心靈支柱。所以他們的氣球不僅不會炸開，還會隨著歡笑、隨著眼淚、隨著那逐漸能夠看淡的心，將它洩氣掉。他們運氣很好。

不過，運氣很好的人總是會看漏自己「運氣有多好」。也因此，他們總是把當前的成就，當前所能雲淡風輕的態度，都歸功於這十二年以來的痛苦過往，並且真的相信這些經驗造就了現在的他；但，他們往往會忽略，真正將他救起來的，是在這段求學之路額外的某些「契機」拯救了他，讓他們見識到了其它美好，能夠為他分擔焦慮，能夠為他消化哀愁，能夠在適當的時候解救他可能會封閉的內心，解放那膨脹擠壓著體內每一寸神經、每一顆內臟的氣球。

運氣很好，真的很好。

我也是個運氣很好的人。

我雖然運氣好，但我絕對不會忘記的。

我們都曾擁抱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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