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不是我周遭第一個決心把小孩送出國的家長,確實在多數人心中,留洋好比鍍金,每當聽到小留學生海外生活趣聞、流利的英文,在場人士的眼光總有藏不住的欣羨,不過隨著歷練,我對留洋人士的鍍金感也瓦解。
年輕時有陣子沉迷聊天室,遇見I,小我一歲,國中就被送往紐西蘭奧克蘭。除了家境優渥外,因在台灣打架鬧事轉學多次,三次大過更促成留學契機。你也許好奇彼時年輕的我,早熟到有點驕氣,鄙視那些明明有好環境卻不珍惜的人,怎會與I聊天數小時,還海外通信呢?我想是在數個夜晚的國際通話中,對他與家庭的疏離和對人群的格格不入,產生共感。
他並非自願離開家鄉,如同現今多數父母忙於事業,最昂貴的是時間,最寬宥的是金錢,在仲介安排下,他隻身住在紐西蘭,每個月零用錢勘比護理師月薪還高。不過縱使半年的語言學校,將I從原本不識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到對話無虞,卻始終打不進當地土生華人的社群,課堂上的英語授課絕大都數鴨子聽雷,鎮日跑網咖尋求故鄉慰藉,但他一點都不煩惱,因為有個有錢父母;書,隨便念都會畢業。
我不脫愛說教本事,總會勸阻I莫再重蹈覆轍,感謝家庭環境等,或許因為孤寂,這個曾被退學,被視為冥頑不靈的孩子,不僅花高額的國際電話聽訓,還會寄信、照片到基隆。然而在我一〇一次訓話中,他也曾反駁過,有次提及珍惜家境、感懷母親時,他說,「你以為我願意嗎?」「我媽是很愛我啦,不過也拋棄了我。」自認早熟的我又反駁,她是為了你好,甚麼苦衷之類等云云,現在想來當時還是懂得太少。
關於愛,不能不提哈洛愛的本質(The Nature of Love)實驗。哈洛囚禁初生恆河猴,並設計兩個假媽媽,一個全身鐵絲,卻綁有奶瓶的鐵絲媽媽,代表生存需求;另一端則是絨布包裹的假媽媽。研究顯示幼猴只會在飢餓時靠近鐵絲媽媽,大多數選擇依偎在布媽媽身側,打破有奶便是娘的說法;就算刻意驚嚇幼猴,幼猴的第一個反應是緊抱布媽媽,那是安全感來源。哈洛的實驗固然殘忍,但也讓我們發現在靈長類的感情發展中,安全感、溫暖遠勝物質。
來源:The Nature of Love, Mirari ad Mente.
前年熱門韓劇《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也有相當大的篇幅探討親子關係,其中引用到的黑暗童話《喪屍小孩》是這樣的:有個母親誕下怪胎,母愛本能沒讓她殺死自己的孩子,反之囚禁在地下室,日夜供給家畜,然而飢荒到來,村子的人都走光,食物匱乏下,母親開始剁自己手腳餵養孩子,最終只剩軀殼,她靠在孩子身上說,吃吧。孩子卻緊抱著她,說媽媽好溫暖。孩子究竟需要的是食物,還是媽媽的溫暖?
當我回溯童年,有些人總覺我是抱怨幼年的經濟窘迫,實則我想表明的是疏離和冷漠,童年創傷殺傷力極大,不是成年、成熟後可以去彌補,也不是豆腐腦的外人可以去批評。
以哈洛的實驗去看名言「 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 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只對一半,在另一個絕望之井試驗中,哈洛設計一個無法逃脫的環境,原本快樂的小猴在與母親、同儕隔離後也呈現抑鬱,兩周後再也不嘗試逃跑,緊瑟縮在角落,童年是無法作為一生心理健康的擋箭牌的。
至於我為什麼不再與I聯絡,歷經情感失落的他有高度的焦慮和不安,好幾次我剛好在街頭接起他的電話,背景傳來任何異性路人的講話聲都會引發他情緒失控咆嘯,雖然他事後都會道歉,但數次後只令我莫名厭煩,感到壓力。每個人都有不快的創傷,但要有自覺和自制,別拿受害者身分成為加害人,我們都不是聖母,也別當聖母,否則下一個恐怖情人受害者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