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與異國的奈芙緹

在走下客運以前，他，從未停止盯視著車窗上的雨珠。來之前他就知道了：雨，可能會下整整一個月吧。

這不是預知，而是他過去在台北生活的日常經驗。十二月的雨，一定會下一整個月。

但，他曾去過一個，一年只會下一次雨的國度。

自從客運站整個搬遷至京站內部後，他再也不用經過那條逐漸冷清的地下街了。

朋友。偶爾他會想起，那些他在就學、網路上認識住在台北的朋友。他們以前每次約會、碰面，都一定會經過地下街。有時是吃晚餐，有時是碰巧路過，有時，正是因為外頭下著雨，所以想在這至悶封閉、卻充滿商業氣息的地下街道度過一整個下午。

但後來，出社會後，朋友漸漸有了自己的交友圈。這些曾經陪伴過他在外求學的依靠，一個，又一個，離開他身邊。他，回歸孤獨。

同車的乘客魚貫排隊下車。坐在窗邊的他，只是瞟了打開車側行李艙、然後轉身收取車票的司機一眼，然後又死盯著窗戶；直到最後一名乘客即將走下台階，他的雙眼才擺脫對雨珠的執著，拿起背包。

由於是週五，二樓的大廳人潮熙攘，許多排隊等候搭上這台班車的乘客，早已擠在出入口旁的排隊路線。

他小心越過一名將身子站得特別出來、右手還拖著行李箱的老夫妻，接著閃過突然闖入、似乎在抬頭確認班車去往方向的阿姨。他縮腳一退，一個不受控制的小男孩突然跳出來想擋住他去路。他側身走開，直到他早已脫離排隊陣線，那孩子的父親才趕忙將他拉回。

他沒有嘖聲，也沒動怒。因為他的腦海裡，想的都是雨珠讓他看見的情景。

縮小的街道，馬路，房子，田地，樹林。真是像極了無雨日之國。

無雨日之國。那是他小時候，親身去過的地方。

到現在，他還是記得那座被棉花草山坡所包圍、周遭生長著每次搖擺都會撒下糖粉的甜花，由三位在那個世界被稱呼為傳奇甜點師的國王所建立的甜點之國；據他在無雨日之國交到的第一位朋友殼鼠人所說，無雨日之國原本只是被陰雨攏蔽的荒野。當第一位甜點師到來，並且用薄荷與珍珠糖鋪出國家的地基時，大地便長出了豐富的植物；當第二位甜點師用蛋白霜與巧克力棒搭起房屋與高牆時，陰密的雲層退散了；當第三位甜點師製作了馬卡龍、牛奶軟糖、水果糖來裝飾國家後，連雨，都停了。

搭上捷運，不到二十分鐘的捷運車程，他到了另一座空曠偌大、氛圍明顯與台北車站有些不同的大廳空間。原本還想著要趕回家的他，突然聽見身旁的路人正在談論外頭突然變得劇烈的雨勢，回心一轉，他決定先在這大廳逛逛。

餐飲店，速食店，咖啡店，藥妝店。他快快走過，眼光與腳步，不曾為這些光鮮亮麗的店面而停留；直到他看見了幾間專賣精緻甜點的櫃位，他放慢腳步，凝視著冷凍櫃裡冰藏的華麗甜點們。

他想起了奈芙緹。

那一天到訪，他正巧碰上無雨日之國即將迎來一年僅一次的雨之季。城市裡的精靈與怪奇生物們，正如火如荼地為雨季慶典做著各式各樣的準備；迷彩蛇與鸚鵡負責懸吊緞帶與燈飾；殼鼠人們採集著糖花粉與棉光草的根；而無雨日之國的國王、也就是那三位傳奇甜點師的後繼者，則告訴他：他們會如何慶祝這不凡的一天。

在下雨的這一天，他們吃奈芙緹。

奈芙緹，是無雨日之國的人民招待他的甜點。先是用浸潤過雨水的糖花粉混合地穴魔龍的奶乳打成綿密的鮮奶油，接著加入到刨削棉光草的根得來的麵粉，滴入混合香草所提煉的香油，攪拌、烘烤，完成。吃入嘴裡，就像是布丁，輕彈著牙間；細細咀嚼，又激似烤過的棉花糖那般軟綿甜香；吞嚥後，一股摻雜香草氣息的奶味會直衝鼻腔，身體會隨著這股香氣一起舒展、放鬆，讓人彷彿置身於瀰漫香草與甜膩的雲層上，輕盈而滿足。

在無雨日之國停留的第三天，這個許久沒下雨的國度，下雨了。他，也嚐到了奈芙緹。

面對某間蛋糕櫃，他向店員點了一塊草莓蛋糕。隨便找了張椅子坐著吃。嚐了幾口，很濕軟的蛋糕體，很細膩的鮮奶油，很新鮮的草莓塊，但，就是不如奈芙緹那樣，可口。

好想再吃。但，已經再也吃不到。

又是一次流浪，一次晃蕩。在店與店，樓梯與牆角之間，他一直在尋找這次回老家沒能找到的期盼；就像那天的他誤闖房間與書櫃之間的夾縫，然後進入到一間歐美奇幻電影式的書房場景，找到某本被密藏在書櫃的老舊童話書；接著，他如同奇幻童話一樣被書的神祕力量給帶到了無雨日之國。他茫無目的地四處奔走、哭泣，直到他被橡樹人木工與定居在此地的擱淺鯨旅行者給帶回城裡。那一次的初遇，是他童年時光裡最美好的時刻。遠比在學校被同儕欺負、被老師斥責成績的日子，美好許多。

不知不覺，他走到一間附屬在車站裡的書店。大概是受那份不抱期望的盼望所驅動，他走到兒童書區翻找書櫃，想著也許能在這，找到類似於那本封面破碎、卻散發螢光、帶領他走入無雨日之國的童話書。

他什麼都沒找到。

理所當然的。

隨手拿了本小說坐在書店的角落，他抱著包包，翻閱著書。翻著翻著，他有些困了，一面內心默默祈禱店員不會責怪，一面默默的讓眼皮故作掙扎，好裝作他其實是有試圖抵抗睡意的。

雨聲很響，很大。就像那天他與國王、殼鼠、橡樹人、擱淺鯨，還有各式各樣的精靈、動物朋友躲在窄小的屋內吃著奈芙緹──

突然之間，他無意識地嚼了嚼口水，發現嘴裡一陣綿甜；即將闔上的眼縫，瞥見到對面的書櫃與牆之間，出現了那道漆黑而神秘的縫隙。那道縫隙，散發著香，散發著甜──簡直像極了，奈芙緹。

他，還是睡著了。

但，在夢裡。他夢見自己起身走入了縫，來到了無雨日之國。

雨聲很響，在耳邊響。溫熱的爐火照亮了小屋的窗，動物與精靈的歡笑，使他不再注意那些打落在窗上的雨滴，而是眼前這些熟悉的朋友，與美味可口的奈芙緹。

這次的方格子徵文，試著套一點奇幻與童話氛圍來寫成小說。

對於生活在台北的人，應該都很習慣大概從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底無止盡的下雨；我雖然生活在板橋，但到現在都還記得每年十二月幾乎是會下一整天雨，沒有不下的。

十二月的台北，外出不僅不方便，天氣也會變得特別冷。但只要出個一兩天晴朗，總是會讓人想好好把握這樣明亮陽光的時刻做點下雨時做不了的事，就好像在彌補過去童年沒能好好把握的時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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