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灣教書的時候,正好趕上風起雲湧的太陽花學運。當時我每天緊盯著各種新聞報導。而最令我震撼的一個記憶,還不是立法院議場內的學生們,而是台中市的一位普通女士。
根據報導,當時經濟部在臺中社區大學舉辦服貿的演講,有反服貿的社團要進去,被阻擋在外。在拉扯的過程中,社區大學一位中年婦女樣貌的員工對著抗議的學生講了一句我至今無法淡忘的話。她說:「希望政府戒嚴,把你們這些年輕人搞死!」這所社區大學屬於佛光山系統,這位沐浴佛光的女士居然說出這樣惡狠狠的話,實在令人震撼。但同時也告訴了我們一個驚人的事實,那就是:即使台灣已經成功進行了民主轉型,在台灣社會,仍然還是有人內心懷念殘暴的戒嚴時代。
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才開始慢慢去體驗,台灣這個社會在民主轉型之後的威權陰影。我敢說,如果你仔細去觀察的話,會發現經歷了那麼多年的民主轉型,台灣社會的威權陰影還是相當深。在去年總統大選的時候,曾經橫掃一切的「韓流」讓我們再次看到了這樣的陰影,以及陰影的龐大。關鍵的問題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民主轉型之後的台灣,還有這麼多人對威權時代如此懷念?
《民主轉型與鞏固的問題》一書中對這種現象作出了一些令人信服的解釋。作者認為:
認為在非民主政權之下生活了數十年的人們可以在一夜之間否定這一政權的所有方面,這是不現實的,因為人們曾在這一政權之中謀生,他們所經歷的,生活上的成功與對該政權制度的參與聯繫在一起。(P.150)
這正是對我上面所記憶的那位台中的女士內心的真實寫照。他們的一生都是在威權制度的框架下成長的,這樣的養成背景,對大多數缺乏獨立思考的人來說,不容易輕易抹去。年紀越大的人,越可能固執於過去的經驗和經歷,這就是在台灣世代對立的一個根本原因。
作者進一步的剖析更加精彩:
一個社會中的大多數人僅有正面的或負面的經歷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如果這一政權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演變,有時是謹慎的,允許人們在政權設定的限度內追求自己生活的自由化進程。(P.151)
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很多人也保存下來一些黃金一般的記憶,生活不可能每一分鐘都是在白色恐怖中度過,而那些美好的記憶,會成為完全放棄對舊時代懷念的障礙。同一時期,台灣也經歷了經濟起飛的階段,這對於很多人來說,更是美好的回憶。讓他們徹底與舊時代斷裂,確實是不現實的。
瞭解了這些期望的不現實,有助於我們冷靜地看待現實中的困惑。只有帶著這樣的了解,我們才會理性地看待不同陣營的情緒,進而分析社會的進步與否。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要思考的就是:該如何去改變一個民主社會中群體性的威權懷舊風潮?答案當然有很多種,最根本的一種,其實就是讓時間解決問題。當一代人過去以後,新的一代人在新的制度環境下成長起來,民主的鞏固才會真的實現。在那之前,作者也給了以下的建議:
多數民主國家必須構造出堅定的民主主義多數群體。那種認為只有完全的民主主義反對派才會忠誠於民主政治的看法事實上將會削弱民主政治。(P.152)
我以為,這是非常現實且具有可行性的建議,尤其適用於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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