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罕.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200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曾在名為〈父親的提箱〉(收錄於《別樣的色彩》)的演講中提到:
帕慕克的著作大半都非常厚重,諸如《我的名字叫紅》、《雪》、《純真博物館》、《我心中的陌生人》等等,閱讀起來都有點吃不消。但也不得不感嘆他驚人的創作力。寫作是「用一根針去挖出一口井」,這句話並不誇大,它的確把帕慕克對寫作的熱忱完全表現出來。
這些一本比一本還要龐大的作品,讓我們感覺到,他的確是想用那細小的筆,不停地去開鑿一個比一個還要繁複巨大、撲朔迷離的世界。這些世界被用「井」來比喻,彷彿讀者是飢渴的旅客,在人生的荒漠中,透過文字鑿出的「井」飲到活下去的甘霖。一個很好的作品,就像一口重要的井,不論過了多少年代,仍有源源不絕的活水,讓不同時代的人可以飲用。
從「井」的角度切入帕慕克的新書《紅髮女子》,是有意思的。因為書的第一部份,描寫的就是挖井人的世界。即一對挖井師傅與學徒間發生的故事,從兩人如何建立深厚、情同父子的羈絆,到如何因工作的不順,產生隔閡,最後關係破裂。
井是書中各種愧疚、害怕的根源,代表著逃離卻無法忘懷的過往。而帕慕克作為一個筆耕不輟的作家、辛勤的挖「井」人。在書中,他寫的卻是一個將自己落難的師父拋棄在井底的青年——傑姆成長的故事。在當時,挖井的科技並不發達,要挖一口井必須徒手以各種簡易的工具開挖,依據經驗判斷何處含有水源。挖掘的過程中,一邊挖一邊要在周遭塗上水泥、磚瓦來一步步築井,是非常耗時也非常勞累的工作。也因為這樣,當時的人都非常敬重挖井師,報酬也非常豐厚。
但挖井的工作充滿了風險,井的上層若沒有做好防護,可能隨時會崩蹋壓死在下面的師父。或者,沒有控制好繩索,讓裝滿砂石的桶子掉落,砸中在下方工作的人,就可能致死或重傷。也有些時候,在井中挖掘的師傅遇上沼氣中毒、昏迷,學徒過了三分鐘才警覺,這時再將師傅拉上來也已經遲了……
主角傑姆,是一個對寫作很有熱情的青年,打算攻讀文學系。為了籌措補習費,他短暫成為一個挖井師傅的學徒,進行兩三週的挖井工作。雖然兩人存在階級差異,但挖井師傅待他卻如同自己的兒子。這讓曾被父親拋棄的他,有種重新被父親接納的感受,也讓他原本的不滿能夠得到抒解,認為像瑪穆特這樣的人才應該被視為真正的父親。
但看似深厚的情感,隨著他們一直沒有挖到含有水源的土層,而漸漸侵蝕、崩塌……,雖然表面上總是答應師傅,但傑姆私底下漸漸不再信任師傅的判斷。工作時間一直拖長,以致可能影響他的入學時間。而挖井工作的艱辛,讓他越來越煩躁。
這之中帕慕克很厲害的地方在於,每次當師傅再次說服傑姆相信他的判斷,傑姆也點頭,做出願意追隨的承諾時,他們馬上都會掘到一層更為堅硬的岩層,彷彿那座井其實就是主角的心。一層一層難以突破的地層,就像他不停壓抑的防衛。掘井不只是一個艱難的工作,更是「父子」關係的心結。而整部小說的推進就像挖井,越來越深也越來越緊張,遲遲找不到解救的水源。
與此同時,傑姆愛上了一名紅髮女子。整天想著她的倩影,怠惰了工作,也討厭起師傅什麼都想管的態度。某天夜裡,他終於再次遇上紅髮女子,並與之發生了關係。忘記和師傅約定的承諾,弄到很晚才回到工地。沒有睡飽,體力精神皆都不濟。在恍惚中,不小心讓裝滿沙土的鐵桶砸傷了井中的師傅。不論他如何呼喊,師傅都沒有任何回應。驚恐之餘,手足無措的他在附近徘徊了一天,最後竟選擇逃回在伊斯坦堡的家,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儘管警方沒有上門,後續也沒新聞報導,逃走的他卻一直認為自己在那天成了一個殺人犯。不能原諒自己的罪行,也不敢回去查明真相。同時他放棄成為作家,轉而攻讀地質工程,成了一個工程師,並慢慢攀爬,最後成為一家建商的董事。有美滿的事業,也有個漂亮的老婆,但他們始終無法產下子嗣。
自己似乎成了一個無法創作的人,沒有作品,沒有兒子。只能一直懷著愧疚度過榮華富貴、看似平和的一生。
逃離,並沒有讓傑姆逃離那口井,反而讓他永遠地困在「井」裡了。為了求學、利益而拋棄敬愛的師傅,也讓他聯想到,自己是否也和當時拋棄家人的父親一樣呢?
無法逃脫井,意味父子關係無法解開的心結。也是在這時,他想起兩個講述「命運」和父子關係的經典,分別是西方弒父娶母的伊底帕斯悲劇,以及在東方古書《君王之書》中,和伊底帕斯相當類似,結局卻是父親無意間殺死兒子的故事:羅斯坦和索拉布。
他的心理就像這兩個故事的交雜,一會兒覺得自己像是殺死父親(師傅)卻沒受到懲罰、困在井中的伊底帕斯,一會兒又像被父親、過往所殺死的索拉布。儘管後者,隨著他的成長、婚姻以及與年老的父親重修舊好,有了止息,但這個焦慮又再度隨著過往捲土而來。這次不是因為自己的父親,而是因為當年他和紅髮女子意外誕生的兒子。
知道自己原來有個兒子,對傑姆來說當然是天外霹靂。但更讓人懼怕的是,兒子雖然和以前的他有相似的一面,卻比當年的他有更強烈的仇恨和不安。他是一個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不只仇恨他有錢的父親,更仇恨整個西方。
這種更極端的仇恨,來源於土耳其急遽的社會變化,也就是整個國家的現代化與個人主義思潮。當傑姆重新鼓起勇氣,回到自己與師傅挖井的恩戈蘭與素未謀面的兒子見面時,他發覺整個恩戈蘭全變了。原本的高原被群群矗立的現代建築、工廠掩蓋。而這些文明之所以在此地發展起來,都源於和自己與師傅當初挖掘的水井,但這座代表過往和回憶的井,現在卻被林立的餐廳吞沒。
平淡的一句話,在書中聽來卻非常哀傷。儘管他一直認為,被父親拋棄的兒子並非沒有好處。因為被父親拋棄,兒子才能成為自己。就像拋棄師傅,傑姆才成為有成就的企業家,而不是被處處管教的學徒。激進地講,傑姆甚至認為必須脫離家庭,一個青年才可能真正獨立,擁有「自我」。因為這就是他的成長經驗。但現在當他看著這個陌生、對自己充滿恨意的兒子時,他也才發現其實自己的說詞不完全是對的。
咄咄逼人的問題,讓原本應是感人的父子相認,成了一場父子廝殺。但讓讀者痛苦的是,兒子自以為的感受其實也是傑姆從年輕到現在都在默默承受的:他常常覺得在城市中徘徊的自己就像個:「無父無子的幽靈。」只是某個程度上,傑姆習慣了,認為這是「自由」的代價。
儘管原因不同,但命運似乎在重複。傑姆的父親因為政治理念,離開家人加入左翼團體反抗獨裁政府,到處流亡。到了傑姆這一代,改革的失敗,加上因此造成的血洗、家庭分裂,大部分人都不再像上一代熱烈投入政治運動,平和地接受模仿西方的教育和現代化改革,即書中所稱的去宗教化的世俗主義,努力適應新的生活。但傑姆的下一代,卻因高漲的各種新型社會問題,和上一代發生劇烈衝突(《雪》曾寫到,土耳其為了證明自己是自由、西化的現代國家,所以禁止女學生戴頭巾上學,但結果讓很多女性自殺的事件)。
某個角度來說,不同時空背景的經歷,讓每個人都像是失去「父親」的幽魂,失去能夠引導自己的過往。現代化雖然帶來蓬勃的經濟,但似乎整個文明、國家、城市都在逃避、害怕自己的過往,想要擺脫「傳統」、宗教、過去文化帶來的經濟阻礙。
人們一一成了「個體」,卻和上代人漸漸產生疏離,不認識他們的過去、故事,也看不到屬於自己世代的未來,像神話中的伊底帕斯或索拉布一樣,被遺棄了。弒父和弒子交雜在一起的衝動,成了東西方價值衝突的隱喻,前者產生於想成為個體的不滿,後者誕生於希望後代繼承的欲望。兩者都想要對方肯定「自己」,卻在無意間殺死彼此。
景觀現代化的同時,水井的挖掘也變了,它不再是師徒徒手,用感情慢慢探索的挖掘。而是以巨大、充滿轟隆噪音的機具進行鑽探。井的深度隨便一鑽都是以前的好幾倍。能抽上來的水也比以前大量,抽到土耳其整個地下土層都開始缺水。
如果挖井暗喻的,是父子、是作者與作品、是土地與人民的交流,那麼井的變化,暗喻的也是這些關係的日漸枯竭。人們可能變得不再認識自己的家人、土地,也忘記以前土地上曾流傳的故事,就像書中說:「現代人都懶得理會這些故事了」。這些神話、民俗故事、敘事詩、寓言都被遺忘在某個古老、快要崩蹋的井中。
到底要如何才能從井裡掙脫呢?書的最後,是紅髮女子的獨白,象徵女性被遺忘的聲音。帕慕克在此將希望寄託在寫作身上,只有不停地透過寫作去面對各種地層之下的過往、記憶,文學才能成為新的水源。
(附註:,本文不得轉載。)
FB粉專:https://pse.is/TCBRA
IG帳號:https://www.instagram.com/bungouste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