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國作家的砂漠奇想:淺談安部公房《砂丘之女》(上)

2016/11/1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上個月中,終於開出了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新科得主,意外地由美國傳奇歌手巴布・狄倫獲獎。關於這個決定,意見當然是分歧且兩極的。但不管怎麼樣,這次文學獎的決定讓讀者以及創作者重新思考文學的形式以及樣貌,這絕對是一件令人振奮的事情。

 

春樹的粉絲還好嗎?(鋪陳那麼多,還不是想問這句。)不過說實話,今年樹樹沒得真的是稍嫌可惜,因為端看名單他非常有機會!為了安撫樹樹的粉粉(疊字不用錢?),在這期特別為大家介紹曾與諾貝文學獎擦肩而過的作家——安部公房及其代表作《砂丘之女》(砂の女)。

 

安部公房

30歲時的安部公房。Photo source: 毎日新聞社「毎日グラフ(1954年9月1日号)」より。Wikimedia CC0

 

安部公房(あべ こうぼう),於1924年出生於醫生世家, 1993年因心律不整辭世。父親在他出生後到奉天(瀋陽)滿洲醫科大學任職,因此安部公房也在滿洲讀中小學,成績優秀繼承家族優秀基因的他考上東大醫學系,但最終棄醫從文,對文學志業展現極大的渴望及野心(而我聽見荷包大失血的聲音)。普世對於安部公房的文學評價極高,認為他是日本超現實(前衛)主義先驅。利用誇張的情節對於「存在」的命題提出看法及觀點。如同短篇小說〈赤い繭〉(紅繭)中敘事者尋找住所的行為一樣,他筆下的主角永遠在思考「自己」與「環境」的關係,但最終的結局往往耐人尋味(簡單地說,就是你永遠無法肯定,最適合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存在)。

 

安部公房深受卡夫卡的影響。例如其作〈壁—S・卡曼先生的犯罪〉(壁―S・カルマ氏の犯罪),故事裡的人物往往沒有名字、沒有出身,就連性別都需要花一段時間才能得知。在存在主義作家心中,主角可以是每一個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僅是一種現象的闡述(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樹的作品也深受卡夫卡式小說的影響,例如去年出品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就是一本充滿存在主義思想的短篇小說集);這樣的書寫特色是充滿想像力的,獨樹一格的描寫技法順利地從西方滲透進東方,不僅如此,甚至有人認為安部公房的作品更有超越西方存在主義文學的潛力。1994年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時,他就表示「如果安部公房先生健在,這個殊榮非他莫屬,而不會是我。」而在2012年諾貝爾委員會的委員長證實了這項說法,認為安部公房離諾貝爾文學獎非常近,他若未於1993年猝逝,極有可能獲獎。由此可知安部公房其文學作品在世界的引響力。《砂丘之女》於1968年在法國獲得最優秀外國文學獎,當時在海外的評價和聲譽,甚至遠超過日本國內。小說也於1964年翻拍成電影,由安部公房本人擔任腳本、敕使河原宏導演,獲得坎城影展、舊金山影展等的肯定。

 

《砂丘之女》全篇由三章構成;志文版的譯本另外加上了章名[1],分別是:第一章失蹤、第二章禁錮、第三章自由。全文以長篇小說來說不算特別冗長,讀起來亦不會太過艱澀,同時可以深入討論的觀點又非常多,是故推薦這部小說給大家。

 

 

故事是從一名男子的失蹤開始。他是主角仁木順平。仁木是學校的教員,興趣是昆蟲採集、特別是砂地裡的昆蟲。目的並非蒐集標本、或者是真心熱愛昆蟲的形體以及姿態。真正的快樂來自於發現新品種。因為透過新品種的發現,可以將自己的名字永遠留在昆蟲圖鑑中,只要能夠努力地留在人們的記憶當中,對他來說就有去執行的價值。

 

火車將他運送到了目的地,他坐上與山路完全相反的公車,一路坐到終點站。雖說目的地是海與砂丘,但路程始終沒有看到海的身影,只有荒涼的砂貌地形越發無垠。下車後,仁木就陷入了採集的世界中。他思考著砂子的特性,以及昆蟲的生態。隨著心底描繪的砂的狀態,身心靈似乎隨著砂而流動了起來。

 

不幸地,仁木在今日的採集並無收穫。一群漁村的老漁民突然出現在眼前,欲調查仁木的來歷,得知他不是縣府派來的人之後,他們安心很多。而這些老漁民也是仁木奇幻旅程的開啟者(就是那些任性的NPC)。夜已深,他們建議仁木住下來。而仁木也欲了解這些村民是如何與砂共存,是故答應了。(然後就出不來了這樣。)

 

主角被帶到村落外側的一個砂坑旁邊。老漁民告知仁木必須沿著梯子才能下去房間。這梯子是人工垂放的繩梯,並非實存的樓梯。仁木覺得新奇又富異國情調。下去後發現,砂崖有房子的三倍高,而房子主人是一名年約三十的女性,皮膚白皙,嬌小好客讓人非常放心(一看就板橋三娘子的配置啊!所以跟你說要多閱讀文學作品!)。他們開始聊天,女子似乎非常熟悉這裡的生活狀況,但談到砂子之特性,兩人起了爭執。男子熟悉書本上定義的砂;女人熟悉生活經驗賦予的砂。爭吵並沒有維持太久,男的問起女子的人生,才知道女子是寡婦,而丈夫和孩子都在一場砂崩中死去,她是唯一的倖存者。

 

黃橙橙的油燈是砂丘中唯一的光芒,忠實地照耀著這一片荒蕪。女子開始拿著圓鍬挖向砂壁,將一方又一方的砂石放置於繩籃。而女子說這是為了要防止砂石坍塌的問題、同時徹底貫徹「愛鄉精神」(防止砂子吞噬村落),男子雖然半信半疑但是還是加入了幫忙的行列。但男子越做越覺得奇怪,在聊天的過程中女子不斷重複愛鄉、不想逃出去、與村落的互利關係(砂丘下的人付出勞力、砂丘上的人提供生活物資)、欲和砂共存的天真想法,逐漸讓男子失去耐性憤而轉向寢室,逼迫自己投入睡眠的懷抱,但在半夢半醒間他搖想起那些曾經被砂吞沒的帝國、液態的水和固態的流動砂石之性質比較、隨著這些參雜著物理性的空想以及女人辛勤挖砂的聲響,男人進入了夢鄉。

 

隔天男人醒來,發現時間已近中午,但在洞底光線仍然幽暗。即使是在屋裡睡覺,砂也積了滿頭滿臉,皮膚的濕度與之結合,男人覺得全身被砂輕輕地覆蓋住了。困擾之際映入眼簾的竟是女子熟睡的裸體。唯有臉部用手巾罩著,雖說知道是為了適應砂之特性特化出的生活手段,但鍍金般的臉型(白手巾以及砂的顆粒所構成之意象)以及白皙的裸體讓男人充滿情慾想像。

 

男子並沒有耽溺在情慾漩渦太久,他知道「回家」是目前的首要任務。他開始尋找梯子的蹤跡。但繩梯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放棄地,他開始估算砂壁的高度,打算用雙腳直奔頂端。但那看似雙手可及的高度其實是最絕望的距離。心理的壓力及耗盡的體力讓砂壁的高度越來越高。突然他聽到不遠處一陣慘叫,原來昨夜女子口中的砂崩不是妄言。

 

他決定去與女人溝通,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圈套。自己真的被困住了、被困在這個只有砂子的世界。心中的害怕以及憤怒越發激昂。文明、對了,文明。人類在無可依賴的時候最相信文明了。男子開始和女人爭辯,闡述自己是個有納稅的人、是受政府保護的人、是受國家這個體制保障安全的人,同時鼓勵女人正視自己也是被害者的身份,一定要據理力爭,等待社會承諾保障每個人民的救援。

 

但女子無反應,只是回他一句「我去準備做飯好嗎?」女子似乎已經完全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方式、與其說接受,不如說是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而這樣的態度同時反映出了女子堅決的立場,開始了男子的逃生計劃。

 

沙之女

《砂丘之女》電影海報。Photo source:  Steve's homepage

 

Plan A不意外,古今中外放諸四海皆準的「裝病大法」。一日男子不小心被流砂擊中,他開始裝病。要求女子找醫生,不然就要大鬧特鬧一番。他相信無理取鬧的病人一定會讓女子筋疲力竭。但是他忘了少女戀愛故事(砂漠王子系列?)的脈絡以及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套路。當他發現其實女人也是有苦衷的、並且對自己言聽計從、甚至繼續日以繼夜繼續工作後(認真的女人最美麗?),他們結合了!喔,不!還沒那麼快!他要到了報紙(為了瞭解失蹤人口那個欄位),但殊不知村民很聰明不但知曉他的意圖,還特別將今日發生砂崩的報導添附於報紙中,讓男子不禁更瞭解事態的嚴重。

 

Plan B也不意外,女子綁架計畫!果然,這一招讓村落的男人們開始討論起來。不意外地,在不久之後,村民送來了香菸和酒。這讓仁木很滿意,認為自己的作戰起了作用。但好景不常,根據女人的說法,這不過是種配給。是配給給有男性住戶的家庭。女子和男子聊起那些曾經想逃跑的村民及旅人的故事,總之最後都落到死亡或無疾而終的下場。女人因為被挾持,所以基本上是被捆綁在床上的狀態。所以他們完全沒有付出勞力和工作。因故村子的人就沒有送水來。終於,到了極限,男子不得不幫女子解開繩索。女子小解之後,男的邀請女子喝酒,結果被拒絕了。由於身體太久沒有補充水分,酒精反而是劇毒,侵蝕著渴望水份的身體。女人奉勸男人開始工作,但男人不甘心,甚至認為要被比自己文明發展還低的村人控制,感到萬分屈辱。男人瘋了。他開始拆解房子的結構,想要將這些木材當作梯子的材料,女子盡力阻止,在打鬥的過程中他們重新認識了彼此的關係。在狂暴的肢體接觸中,他回想起了性行為中的肉體碰觸,看著女子充滿情慾的眼神,他們理所當然地把身體交給了對方、交給了本能,發生了狂野的肉體關係。

 

Plan C以退為進,以柔克剛計畫。男子暫時放棄了掙扎,順著女子的意思開始工作。為了活下去,他知道低頭是必要的。他也從女子口中得知村民是從一個「火警瞭望台」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果不其然,當他們開始工作。水就從天而降,通過繩索送運而來。男子把握機會跟一開始把自己送過來的老人對話。對話的過程可以得知村人對於此村莊的執著,而且深信此方式是最有效率且實際的。比起國家和縣政府開的空頭支票,村民寧願相信自己的決心以及意志。男人徹底理解了村人的決心,是故只好放棄對話,另尋他法等待逃脫的時機。

 

男子開始配合村子的愛鄉計畫。努力工作,培養信任感。同時透過勤勞的工作換取更多生活上的補給品,增加逃跑的機率。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向女子詢問村落的地形、歷史、和空間配置。為了把握逃跑的契機,這些準備都是不可以省略的。

 

想當然爾,有志者事竟成(基本是主角威能啦!嘻嘻!)。在被困在砂窖裡四十六天之後男子總算獲得了自由(女主角呢?她在趴趴趴後被男的灌了酒沉沉睡去)。當然,逃跑是刻不容緩的。男子以自製的繩索道具爬出砂坑,為了避開村人監視的瞭望塔,而先在村子外側潛伏,等待入夜前起霧時逃亡。到時只要碰到公車或村外的人,那就成功了,男子心想。

 

起霧後,男子再次開始行動。為了避免在砂地浪費體力,他選擇大步走而非跑步,在黑暗的砂丘間漫行。罪惡感在逃亡的時候油然而生。他忽然想起了女子對自己的好,也想起了女子對自己的背叛;在走路的時候總是會閃現許多的想法,複雜的思緒隨著紊亂的呼吸變得扭曲且糾纏(這部分作者真的描繪得很寫實,不再多去贅述!自己看!)。然而,在要穿過村子時立刻響起連串的狗吠。只能跑了!手電筒的光線,表示追兵的位置,路被堵死,男子只能放棄直接穿過村子,從另外的方向逃跑。村子的警鐘不斷地敲響,追蹤的燈光,不遠不近地照著,疲憊地跑了一大段路之後,男子才驚覺自己正被逼往海邊。改變方向的話離追兵更近,怎麼辦?他遠遠望見海邊的峽角。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了!男人決定向海邊逃走,一路在山丘之間上坡下坡地奔跑,海仍然不見蹤影,腳卻突然沉重了起來――原來這才是真正的陷阱――他的身體陷入流沙。絕望之際,他只能呼喊救命,讓本來追捕他的村人前來救他。被救起的男子當然並不開心,他知道新的地獄去不成,只好繼續輪迴舊的那個。

 

男子回到砂窖,變得格外努力配合。這想必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吧。但他發現,即便他已經完全適應這裡的規則,他還是感受到了慾望的不滿足。這邊的慾望並非性上的慾望或是食慾。而是單純對於輕盈空氣以及對於眺望海景的慾望、是一種對於自由的渴望。無意間得知有些人家竟然有附上繩索以供攀爬,他感到憤恨又渴望。而村人看準了這一點,提出了如果可以當場與女人交媾,就可以附贈繩索的荒謬提案(這些人真到底什麼心態!?)。男人如發瘋似的奔向女人,不過最後還是沒有成功,應該說即便成功了也是不可能得到梯子的,這是早就決定好的事情。

 

之後,男子意外透過毛細現象獲得自己取水的能力。雖然緩慢但是男子富有成就感。期待有一天他能夠透過對於水資源的獲取不再被村人束縛。同時也努力地工作,為了獲得收音機、獲得與外界的聯繫。但更大的意外發生在最後,那就是――女子懷孕了。

 

女子懷孕過後兩個月,有天突然下身出血,村人判斷可能是子宮外孕,男子看著已有半年沒看過的繩梯被放下來,女子則連同棉被一起被裹起來吊了上去,由村人送去醫院。村人走後,繩梯還在。男子用手碰了碰繩梯,確認這是真的,就爬了上去。爬上去後,他望向砂坑,發現自己做的蓄水裝置裝置有塊木板脫落,又立刻下去修理。他有兩個怪異的想法。第一個就是,並沒有必要急著逃走,他現在握有的來回車票是空白的可以由本人自由意識填寫。第二個,他想要和人分享蓄水裝置的發明。所以脫逃的方法,第二天再想就可以了。

 

故事到這邊結束,讀者們可以先思考一下故事的脈絡以及寓意。下次我們再詳細地位各位抽絲剝繭,提出敝人的管見。看著窗外被雨濺濕的台北市,也許被雨困住的城市不見得比被砂漠困住的城市輕鬆吧?

 

 

[1] 本次選用的版本是由志文出版社出版,吳憶帆譯。2007年9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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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尚文
田尚文
田尚文。有人叫田、有人叫田田、也有人叫小田田。無所謂。不知民間疾苦的八年級生。有過幾次文學獎參賽紀錄,但大概沒有慧根和天份,最後都只落得幫助影印店做業績的下場。現役椰林大學研究生,日本近現代文學慢性中毒者,目前潛心研究三島由紀夫。喜歡少女漫畫、尤其是櫻桃小丸子,最喜歡的角色是美環。 情緒化、偽文青、憤世嫉俗。雖然如此,依然害怕孤獨,歡迎寄信給我,讓我們一起用文學消磨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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