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啊,你來了。」看見我走進門,酒保朝我揮揮手,指著坐在吧檯前的一名男子,「這位是阿剛。」
「你好。」阿剛轉身,朝我伸出右手。
阿剛臉頰瘦削,顴骨明顯,皮膚緊緊地繃著頭骨,看起來應該不到四十歲,但眉毛上方刻著很深的抬頭紋;我握住他伸來的手,感覺他手掌有點粗糙,右手指節明顯有繭,可能慣做粗活。低頭瞄了一眼,沒發現他指甲縫裡有任何髒汙,倒是瞥見捲起的襯衫袖口邊緣露出一點點刺青。
「阿剛和我是老朋友了,從前他每回進城,都會來店裡坐坐,不過已經好一陣子沒出現啦;」酒保鑿下一方冰角,「他是個藝術家哦。」
「我只是個工匠。」阿剛搖搖頭。
「別那麼謙虛,」酒保拿出波莫,「你的作品,可不是一般工匠做得出來的。」
阿剛笑笑,喝了口眼前的海尼根,以瓶就口,酒保也沒給他啤酒杯。
我坐上阿剛左邊的高腳椅,將裝著汗溼運動服的背包放在一邊,「找我?」
「你家老闆去年要你找人,你也成功地達成任務;」酒保把琥珀色閃著光的波莫放到我面前,「所以我想這件事你幫得上忙。」
去年夏天,夜店一個名叫玻瑟芬妮的舞孃連著幾天曠職,老闆聯絡不上,有點擔心,派我去找出她的行蹤。
店裡的同事都稱玻瑟芬妮為「玻玻」,不過我一一問遍當時所有同事,發現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對玻玻有比較深入的認識──有的同事注意過她的服飾和提包是舞孃薪水難以負擔的名牌,有的同事注意過她總是化好妝才來上班、表演完下班時也不卸妝,但沒有同事知道她平日的生活狀況、興趣嗜好、玩不玩線上遊戲,沒人知道她有沒有社群網站或線上論壇的帳號,也沒人知道她住在哪裡。
線索不多,但我的閱讀記憶能力以及酒保的駭客技術,在查訪過程裡發揮了作用;我找到了玻玻的下落,過程中牽扯到這城裡的都市更新計劃,以及常在媒體上曝光的某個政治明星。
我發現自己能夠閱讀他者的記憶後,有一陣子頻繁地實驗這種能力,幾乎變成一種不為人知的癮頭,以探知他者沒有說出口的內裡為樂。但過了一陣子,我驚覺這種舉動分明帶著偷窺的骯髒快感,在玻玻的事件之前,已經強迫自己不要使用能力。玻玻事件帶給我的最大啟示,不是讓我發現自己熱愛找資料的個性蠻適合擔任尋人偵探,而是讓我開始了解:閱讀記憶的能力不見得只能用來窺私,還能做些我認為正確的事,來決定自己要成為怎麼樣的人。
尋找玻玻,沒有讓我知道自己的過去,但讓我開始思考自己要用什麼姿態走向未來。
因為酒保幫了忙,所以我認為有必要把查找的結果告訴她;但也因為事件內幕涉及部分敏感人物,為了不要節外生枝,我只告訴酒保事件已經解決,沒告訴她詳細的過程。
「找人?」我問。酒保提起這件事,難道也要我託我尋人?
「對;」酒保點點頭,「不過不是我要找人。是阿剛。」
9.
快打烊了,酒館裡沒有其他客人。
平常這種時候,酒保大多獨自欣賞老片或聆聽藍調,如果我來喝酒,就入境隨俗,她看什麼我就看什麼,她聽什麼我就聽什麼。不過現在音箱裡流洩出來的旋律,不是藍調或老搖滾,而是安迪‧威廉斯唱的〈用他的歌溫柔地殺死我〉。這首曲子是當年的暢銷流行金曲,有無數藝人團體翻唱,包括安迪‧威廉斯最膾炙人口的詮釋在內,我聽過很多不同版本,但從沒聽酒保在店裡播過這首曲子。
威廉斯一曲唱罷,出現短短的空檔,下一軌前奏切進來,「漢子與洋娃娃」唱的〈那是很多很多愛〉出現。
今晚的音樂主題是西洋老式情歌。
攝影:吳政樺、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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