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你話少,不然憑我的打字速度,你大概得待到吃宵夜的時間才能走;」刑警檢查了一下螢幕,點了點頭,按鍵儲存,「好了,謝謝。你可以走了。要我送你回去嗎?」
我覺得有點疑惑。
只是想重新詢問這幾件事,刑警根本不需要把我載到警局,也沒必要對我隱瞞阿嘉莎的死訊。
「沒事了?」
「對,」刑警寬厚地笑笑,像個寵溺頑劣孩子的父親,「你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沒決定該不該開口,就聽見一個尖利的高頻問句,「你就是凶手對吧?」
一個嬌小福態的女人快步走來,高跟鞋重重砸向地面,燙成大捲染成暗紅的頭髮隨著腳步顫抖,長長的耳墜在髮下旋轉搖蕩,像是想要逃離某種巨大怪獸的慌張路人;花色鮮豔的上裝衣襬頗長,被亮晶晶的扣環紮在腰間,下頭的內搭褲顯得太緊,沒什麼塑形的效果,反而凸顯了腿部贅肉的晃動。
女人在我身邊站定,「就是你對我們家阿嘉莎下毒手對吧?她那麼乖,你居然把她打死了!」
我皺起眉。這個女人應該是阿嘉莎的雇主。她為什麼會跑到警局來指稱我是凶手?
一個男人跟在女人後面出現,個子高瘦,梳著整齊的西裝頭,表情看起來有點尷尬。
「宋太太,宋先生,」刑警向兩人點點頭,「這位先生是來協助辦案的,不是凶手。」
高瘦的宋先生剛張開嘴,矮胖的宋太太已經搶得先機,「別想騙我!這傢伙看起來就是黑道!一定是他幹的!不要放過他!」宋太太伸手一指,幾乎刺中我的墨鏡,「你說,你到底對阿嘉莎做了什麼?」
「送醫。」我實話實說。
「這麼好心?」宋太太哼了一聲,「把人打了一頓才發現不對,然後慌慌張張地送醫對吧?來不及了啦!」
宋太太的聲音太尖利,對著我的耳膜一刺再刺,我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我嘆口氣。
「不耐煩啊?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沒耐性的人!我……」宋太太一揮手,差點撥掉我的墨鏡,我偏頭閃過,正在提防宋太太回手甩我巴掌,不料她縮手摀臉,突然哭了起來,「我……我們家阿嘉莎那麼聽話,你怎麼可以……」
我起身離座,宋太太放下手倒退兩步,後背貼上宋先生,「你想幹什麼?這裡是警察局!不要亂來!」
還是走吧。我為什麼要在警局被面對這種煩人的指控?我看看宋太太,決定離開。宋太太的身高只到宋先生的胸口,我瞥見宋先生極輕微地對我點了點頭,眼神裡閃著歉意。
我轉頭看看刑警,發現刑警也注視著我。
3.
還沒越過馬路,就聽見身後有人叫我。
轉頭一看,阿狗剛跨出警局大門。
阿狗之所以被叫做「狗」,原因有二:其一是因為他的名字裡有個「國」字,唸得稍不標準聽起來就成了「狗」,其二則是因為他的職業。
前年年底,一個寒流剛掃過這城不久的凌晨四點多,我到酒館去喝睡前酒,認識了坐在吧檯的阿狗。那時他已經喝多了,一見到我就遞上名片,說像我這樣夜裡戴著墨鏡遮掩刀疤的人一定有很多故事,身為一個熱愛工作的記者,當然要認識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喝到五點多,阿狗沒問出我有什麼故事,倒是開始叨叨絮絮地提及一則新聞並不單純、另有內幕。
那則阿狗所謂「不單純」的新聞,指的是寒流過境那晚,一名這城西南區露宿街邊的遊民凍死。新聞佔據的版面很小,吸引我注意的緣由,是因為我去西南區買唱片看電影時,會順道坐在街邊觀察人群,所以與一群遊民變成朋友──凍死的遊民,就是其中之一。
阿狗當時的女友在建設公司上班,他聽女友提過,建商為了節省經費,會找遊民發傳單,凍死的遊民就曾經接過這樣的工作,而且因此與建商發生糾紛。阿狗串起資訊,認為遊民凍死雖是意外,但找遊民發傳單的建商應該得負間接責任,於是利用自己的閒暇時間整理資料,交給電視臺;沒想到建商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對電視臺高層施壓,新聞播出時完全沒有提到建設公司的名字。
那群遊民的事不會有新聞媒體有興趣,但他們和我有交情,我想為他們出點力。聽了阿狗的描述後,我做了些調查,發現得為那樁事件負責的不只有建設公司,還有一個這城西南區的民意代表。我把查到的資訊轉給阿狗,一週之後,阿狗傳簡訊給我,說他已經找足證據,雖然電視臺高層仍然不願播出這宗事件的內幕,但他已經決定要在網路媒體上公開。
我沒再見到阿狗,只在幾個月後輾轉聽酒保提起,阿狗離開了電視臺,但沒有放棄記者的身分,仍然滿腔熱情地想用媒體替社會底層生活者發聲。
攝影:吳政樺、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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